三少四壯集-純白
綠川河畔,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我曾在一家老牌面包店附近徘徊。樓上的建設公司正在徵才,側門直通一座樓梯,我悄悄盯着有人走下來,不久又來了新面孔一個個爬了上去。
他們只是尋找一名企劃,報紙廣告卻登了半版,文句簡短,大量留白,那種奢侈的霸氣使我吃驚,就算想要直闖進去應徵,最後還是自動敗下陣來。
那年剛退伍,工作經驗寫不出半個字,每次經過麪包店時,只能擡頭看着那樓上的招牌發呆。水往低處流,一個人挫敗幾次後怎麼還能像人,攏嘛是沿着下游尋覓,只想趕快找個餬口的工作暫時棲身。
沒想到一個月後,那篇人事廣告又登了出來,顯然他們還沒找到人,眼界或許太高,不然就是這次打算降格以求。這時我寧願相信後者,當夜硬着頭皮趕寫了一篇自傳,履歷表內雖然空無經驗,倒是寫了前言還有後語,無非就是請求他們見我一面。
沒多久竟然接到了通知,面試時間約在午後兩點。
我提前三個小時抵達;沒錯,三個小時,有些店家還在打哈欠,剛升起的鐵門懶洋洋地嘎啦嘎啦響。我沿着綠川繞一圈回來,走進公司對面的一家餐飲店,一碗什錦麪不到十分鐘吃完,此後頻頻喝水、上洗手間、遊走在窗與窗間,時不時盯着對街,很想知道那公司裡面多少人,我將坐在哪張椅子上接受拷問,主試者會不會一臉橫肉,或者當我被打回票時該從哪裡離開,是否還要彬彬有禮,我撐得住那又長又陡的樓梯慢慢搖晃下來嗎?
後來我安靜地坐了下來,抽出了兩張衛生紙折進褲袋裡,打開揹包開始翻書,專挑紅筆畫過的註記臨時惡補,那些重點莫不都是專家歸納的要領,有些叮嚀像文書那樣繁瑣,也有枯燥的市調資料摻雜其中。我並不清楚一個企劃人員究竟所司何事,有需要那麼多的學問嗎,其實我身上都沒有呀,一個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也就只剩一股愚勇用來傻傻地笑着了。
當然,我還是走進去了。兩點十分,一位繫着紅領帶的主管來到大廳,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明基本細節,當場喚人把考卷和原子筆擺上一張空桌,要我直接坐在那裡答題。
我的人生第一張考卷,A4,純白,僅有一行小字落在上頭,像一條孤船懸在無形的浪花中:
希爾頓不在克難街
沒有標點,也沒有註解。希爾頓是當年臺北老少皆知的高級飯店,然而克難街又在哪裡?《敵人的櫻花》裡寫到這一段時,我特別讓故事裡的「我」費盡工夫推敲了很久,最後甚至提出了更換題目的要求。實則在那非贏不可的當下,人的意志畢竟可以決定生死,一刻鐘後我竟然交卷了,那紅領帶看完後斜起一隻眼睛瞄過來,突然拿着考卷走進一個藍色布幔深垂的房間。
幾分鐘後,我的第一個老闆,我後來長期投身建築的緣故,大約就是那個房間裡締結下來的因緣。他示意我坐在旁邊,人有點胖,滿臉紅光,問我住哪裡,爲什麼「希望待遇」寫的是六千五百元?
我直冒冷汗。那年代的新人行情大約六千,顯然我寫高了五百元,可是如果我的胃口和別人一樣平凡,空白的履歷表不就更容易被刷掉嗎?我暗暗自責起來,然而他卻又那麼親切,掏着煙盒的時候還問我有抽菸嗎?
他在資料上批了幾個字,這時煙也抽完了,突然起身走在我前面,我以爲他要去洗手間,啊,他竟然走到了門口,這時玻璃大門自動滑開了,樓梯下的街聲隨着一股冷風灌了進來。
「我給你九千,明天就來上班。」他說。
我抓着樓梯扶手往下走,兩腳彷彿一直飄在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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