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深處的水與月
大部分寫葉嘉瑩的文章都會提到她坐綠皮火車來到南開的那一天。那是1979年的春天,55歲的葉嘉瑩被南開從北大手裡“搶”了過來。火車到站之後,她與前來迎接的南開諸君合影留念,儘管穿着簡樸,依然難掩典雅的氣質,人們形容她“彷彿天外來客”。
如果不是刻意去計算的話,我常常會忘了先生的年齡。除了髮色漸白,時光彷彿不曾在她身上刻下痕跡。她始終是她,年復一年在話筒前說詩講詞。直到坐在電影院裡和銀幕上的她一起重訪人生,才猛然意識到歲月流逝,原來在那些時刻裡,她已經六十,七十,八十了。這個月,由陳傳興執導的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講述葉嘉瑩的詩詞人生。此時距離1979年的那個春天,已經過去41年了。
從《如霧起時》講述“詩和歷史”,到《化城再來人》尋找“詩和信仰”,陳傳興導演給“詩詞三部曲”最終章《掬水月在手》的定義是“詩和存在”。這決定了這部文學紀錄片的雙重身份——既是葉嘉瑩的傳記片,也是陳傳興的收筆。應該說,《掬水月在手》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部有一點“曲高和寡”的紀錄片。
第一次看“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時,我還在念博士。儘管買的影碟畫質一般,也並不妨礙夜來與友人在宿舍對着電腦的小屏幕就酒言詩。《化城再來人》裡周夢蝶老邁卻有力的河南話至今讓人念念不忘。三部曲前後跨越近十年,《掬水月在手》顯然是當中影像語言最豐富、製作最精良的,但同時,或許也是最難的。
如果說前兩部主要是以影像和詩歌對位,以詩尋人,那麼這一部看起來就不那麼“對位”了。影片別緻之一是用了大量空鏡頭。除了風景,還有壁畫、浮雕、字畫、古蹟等特寫,與佐藤聰明以雅樂和詠歎調寫就的《秋興八首》組曲,形成了與敘事之外的另一條線。鏡中之景並不直接表意或對應詩歌,在敘事之外形成一種“斷裂”。
別緻之二是以建築(兒時成長的四合院)爲喻,把葉先生的人生旅程拆成了六個章節,從門外、脈房,到內院、庭院,層層往裡直至廂房,最後到達“空”。怎麼看待兩條線之間的關係,成了影片給大家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陳傳興自己的回答是,不要把《秋興八首》組曲只當成配樂,這其實是另一條敘事線。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把敘事層面看做具體時間,那麼音樂和空鏡頭構成的斷裂就成了抽象的歷史時間。葉嘉瑩注《秋興八首》,陳傳興用《秋興八首》反過來再注葉嘉瑩,構成了新的復調關係。正是在“以詩注詩”的意義上,導演認爲這兩條線缺一不可。只不過,由於兩條線的節奏和韻律不同,二者的穿插剪輯不免會帶來一點“頓挫”之感。
別緻之三,是復調聲景的設計。講到少年喪母之痛,影片插入了一段《兔爰》的朗誦,葉嘉瑩的吟誦和少女的獨白形成復調。講到和顧隨先生之間的師生情誼,也設計了由男女二聲同時誦讀師生唱和的《踏莎行》。這種同聲疊誦不僅形成了一種跨越時間的對話,甚至也帶來了一種“劇場感”,讓時空的碰撞都匯聚一處。
劇場式疊誦之外,《秋興八首》組曲還建立了另一重聲畫空間。按照米歇爾·希翁的說法,《掬水月在手》的配樂或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外骨骼敘事——被放置在“外面”的聲音。這種外部空間的建立,在給觀衆帶來聽覺享受的同時,也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那就是要怎麼看待外部感覺空間和內部敘事空間的關係。從這個意義上說,《秋興八首》組曲的肅穆之感,與葉嘉瑩的平淡之間是有一種反差的。
喪母喪父喪女之痛,婚姻的不順,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痛苦與百年中國的歷史坎坷交織在一起,我們旁觀者總會說,她的一生是歷史的一生,厚重的一生,傳奇的一生。但她自己從不這樣說,她只是淡淡一揮手,把所有的苦痛和感悟都放進了詩詞裡。不是她活在詩裡,而是她以詩的方式在活着。因此,與其把兩種不同的感覺看作反差,倒不如看作是刻意爲之的對照,對我們而言詩歌是一種外部的感覺,對她來說詩歌是一種內部的存在。
葉先生總是說,是詩詞救了她,我只能說,是葉先生救了我對詩詞的愛。年少讀書時,總是厭倦刻板又着迷於自我的發現。在幾位古代文學老師課上,接連遭遇挫折,覺得人家要麼不講邏輯,要麼言必稱“出處”,“我”又能放在哪裡?於是抱着原來古代文學裡沒有“我”的狹隘之間,轉身離去。直到後來開始認真讀葉嘉瑩講詩詞,才真正感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魅力,感受到語言文化的魅力,才知道應該長長久久地讀下去。誠如她所說,她不是在做研究,是在對話與傳承。
正因爲如此,我們常常會把她看作是古典詩詞與傳統文化的化身,看做歷史的通道,看做一個“穿裙子的士”。但爲什麼她能把詩詞講得那麼通透?爲什麼要強調“穿裙子”的“士”?真的可以把她等同於傳統嗎?這或許是讀詩之外,我們可以和電影一起去思考的。
《掬水月在手》上映以來,關於影片關於葉先生已有衆多評說。印象最深的是戴錦華的訪談,她提醒大家,當我們看到葉先生的風骨、學問,看到她所傳承的古典之美時,尤其不要忘了,葉先生最寶貴之處恰恰在於,她是一個穿行於20世紀的現代女性,唯有現代女性,才能走出家庭,走向世界,在歷史深處作詩。
一部電影並不能幫我們讀懂葉嘉瑩,葉嘉瑩也從不止一個維度,但一部電影能讓我們走近她,聆聽她,然後嘗試理解她和古典詩詞。就像她在詩裡寫的那樣,“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