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鼠標看劇情,中國第一部桌面電影《雲端》
“桌面”上的《雲端》
發於2020.11.30總第974期《中國新聞週刊》
登錄微博,一個未知的操作者搜索着懸疑小說作家張言的公開信息,從中找到線索,黑進他的網盤,肆意瀏覽張言的私人照片、資料。不一會兒,觀衆就跟隨着操作者的鼠標對張言的職業、愛好、感情狀況、社會關係瞭如指掌,一場需以生命和名譽爲注的危局在觀衆的眼皮底下就此展開……
不久前上線優酷的網劇《雲端》,兩季共16集,每集平均15分鐘,從第一個鏡頭Windows10登陸界面開始,故事的每一步發展都在電腦“桌面”呈現,成爲國內首部“桌面劇”,顛覆了觀衆傳統的觀劇體驗,正如導演老算所說:“讓視聽語言的傳統手段都回到教科書上躺好。”
“桌面電影”
2017年老算就萌生過拍攝桌面劇的閃念。那時,他的電腦壞了,在淘寶購買了雲維修服務。維修者通過遠程監控連接上老算的電腦,老算盯着那個在自己電腦頁面上下翻飛卻不由自己控制的鼠標,看入了迷。“我想知道他是怎麼修好的,就一直觀察他的鼠標,什麼時候點什麼時候停,我發現在這個過程中,其實我一直在揣摩他的思維邏輯,想他所想。當時有個起心動念,這個方式可以用來敘事,用來講故事。”
當時,國外已經有電影從業者率先孕育出了成品,只不過桌面影視劇這個藉助現代科技而生的新鮮產物尚屬小衆。
從2010年開始,一些西方電影開始借筆記本電腦、手機屏幕等界面爲敘事線索,例如2011年上映的《0s & 1s》,2012年上映的《致命錄像帶》、2013年上映的《巢穴》等。2014年,俄羅斯裔電影人提莫·貝克曼貝托夫製作了第一部主流的正片長度的桌面電影《解除好友》,在這部影片中,鏡頭始終沒有離開女主角第一視角所望着的那臺電腦屏幕,她通過facebook、gmail和imessage傳遞消息,其他演員的鏡頭都出現在skype的視頻聊天對話框中。影片投資僅100萬美元,卻在北美市場收穫了6200萬美元票房。
《解除好友》的上映,使得“桌面電影”這一稱呼正式確立。試水成功後,貝克曼貝托夫將桌面電影設想爲一個完整的電影類型,併發起名爲“屏幕生活”(Screenlife)的創意招募,向全世界的年輕影人徵集項目方案,要求使用電腦桌面、手機屏幕、平板電腦等與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小屏幕進行創作。
桌面電影的定義也由貝克曼貝托夫在幾次採訪中逐漸總結出來:桌面電影應該完全由電腦桌面、手機、監控等屏幕組成,沒有攝像機的運動,它們完全是實時發生的,配樂只能包括來自電腦本身的音頻。
2018年,由貝克曼貝托夫擔任製片人的兩部“桌面電影”《解除好友2暗網》和《網絡謎蹤》相繼上映並風靡全球。其中《網絡謎蹤》投資不到100萬美元,票房達7500萬美元,《泰晤士報》驚呼《網絡謎蹤》高達75倍的投入產出比展示了什麼是真正的互聯網精神。2018年底,《網絡謎蹤》在國內上映併成爲豆瓣年度評分最高的恐怖/驚悚類電影。由此,2018年被許多中國電影愛好者稱爲“桌面電影”元年。
這一年,編劇葉小白在自己的第一部短劇《不過是分手》大獲成功後,與浙江龍果映畫影視科技有限公司創始人王穎合作開始寫第二部短劇。根據自己第一本書售賣慘淡的經歷,他構思出一個失敗的作家撿到載有一部未發表小說的U盤,結果陷入一場巨大危機的故事。正巧,《網絡謎蹤》上映,葉小白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從張言發現殺人日記、自己通過發表日記中的故事獲得名譽利益到被日記作者找到、勒索,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網上,看了《網絡謎蹤》後,我受到很大啓發,發現桌面電影的形式非常適合這個故事。”根據桌面電影的表現形式,葉小白很快完成了《雲端》的故事大綱和前五集劇本。
王穎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項目一開始籌備自己就很有信心,因爲桌面影視劇在國內還是空白。”果然,項目的創新性很快得到了播出平臺優酷的認可,並由優酷牽線找到了拍攝過懸疑網劇《瘋人院》的導演老算。本就對“通過桌面講故事”有興趣的老算,看到項目,與片方一拍即合。
《雲端》劇照。
“比在現實搭個景還累”
桌面影視劇通過網頁、視頻、各種App的頁面形式傳遞內容,在畫面中提供豐富且直接的線索信息,觀衆成了坐在電腦前的那個人,帶來無與倫比的真實感和代入感,但這也意味着要完全拋卻傳統的影視劇視聽語言。
片方和播出平臺對觀衆能否一下子接受桌面劇有顧慮,計劃採取實拍搭配桌面拍攝的方式,保留一些傳統視聽語言。老算否定了這種兼顧的想法,“既然要邁出這一步,這種實驗性的片子也不可能投很多錢,不如咬牙做得極致一點,在‘桌面’形式上走到頭,看看這種玩法到底能走到哪,能走多遠。”
非常規的視聽呈現需要非常規的拍攝手段,在《雲端》開機儀式上,紅佈下覆蓋的不再是傳統攝影機,而是手機和Gopro。進入實拍後,老算髮現從創作方向來說,這實在是一次難度頗高的挑戰。
桌面影視劇看上去簡單,在實際操作時卻需要非常強的圖層思維。有時候,不需要演員表演,但是他的視頻窗口還沒關閉,那麼這一段也需要原樣拍攝下來。更多情況是屏幕上出現兩個以上的窗口,就要求製作團隊提前把整個桌面做出來,算好窗口的切換時間,其間不能有任何剪輯點,同時演員還得去表演,處理起來難度可想而知。比如,片中張言在家裡用電腦與正在開車的鄭雄視頻連線,兩邊分開拍攝,每個片段的時間卡點不能有任何偏差,只有這樣才能讓觀衆產生他們在實時對話的感覺。
爲了拍攝實現精確卡點,開機前的籌備期老算就帶着團隊把整部戲預演一遍,製作了小樣,然後把素材導進電腦,用motion graph做塗層,把畫面全部貼進去計算兩邊的拍攝時間,根據拍攝好的小樣再反過來調整劇本,一點點磨合。老算承認,“大家都是第一次拍攝桌面劇,摸着石頭過河,很多想法還沒有完全從傳統制作思維裡抽離出來,在細節上磨合了很久。”
即便已經細緻地進行了預演,後期製作時仍然會遇到時間卡點不夠準、臺詞對不上的問題。好在這個問題導演已經提前想到,他直接把公司的一間辦公室改裝成了張言的家,後期又重拍了一些鏡頭。在張言直播的拍攝中有一兩個鏡頭重拍後效果仍不理想,老算琢磨了很久,最後用非常“桌面”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即利用直播時因網絡信號不好發生的卡頓和快進,將這一段戲剪輯拼在了一起。
最終,老算帶團隊用了三個月才完成整個片子的預演,後期製作又花了七個月,實際拍攝只用了20天。這符合桌面影視劇的製作規律,被影迷戲稱爲“累死剪輯師”的電影《網絡謎蹤》拍攝僅兩個星期,後期卻耗費了2年多時間。爲了將懸念和細節做到極致,一度畫面內超過30個圖層,通常一般電影后期最多用到三四個圖層,美國《滾石》雜誌評價這部電影是一個“技術奇蹟”。
老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曾想過找《網絡謎蹤》的後期製作公司合作,但是《雲端》每季預算僅有500萬人民幣,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自己帶着團隊把硬骨頭啃了下來。在後期製作時,最難處理的不僅僅是卡點問題,還有一張與劇情緊密相扣的數字地圖。
故事發生的關山市是一個架空虛擬的城市,拍攝時不能使用現成地圖,老算請來了曾在“高德地圖”工作過的地圖編程師,用算法和代碼“虛擬建城”,構建出了關山市。
這是老算第一次在拍攝時跟“碼農”合作,同樣需要互相理解和適應。“他們考慮的是軟件的實用性,我考慮的是觀衆在視覺上看不看得懂,視線能不能有邏輯地被牽引而不出戲。”雙方磨合了兩個月才逐漸走入正軌。編程師架構好城市,老算帶着團隊設計城市,每天沒事就分批編寫整個城市的道路、商鋪、地標,衣食住行都考慮到,甚至還要去算比例尺,計算片中角色從甲地開車到乙地,10分鐘能不能開到。這個工程比他想象的大得多,“比在現實搭個景還累,”老算說,“因爲劇情緊扣在地圖上,如果不把這一塊做紮實了,真實感和代入感就瓦解了。”
粗糙的真實感
在桌面影視劇中,傳統影視劇畫面的構圖美學已不再適用,取而代之的是類似僞紀錄片的粗糙真實感。相比《解除好友》《網絡謎蹤》等前輩影片更多將鏡頭對準電腦桌面,《雲端》在表現方式上多元地將電腦桌面、手機屏幕、行車記錄儀、酒店監控等媒介靈活搭配起來。一方面防止觀衆長時間只觀看電腦桌面產生疲憊,另一方面也確實因爲這些屏幕在生活中佔用了普通人的大部分時間。
爲了把不同媒介產生出的材質感凸顯出來,拍攝時老算也真實地運用這些媒介。例如,鄭雄等人在電梯間邊與張言視頻邊救人的劇情,就是用手機拍攝。這也打破了傳統影視劇的拍攝流程,導演沒有監視器,工作人員也不能留在拍攝現場。“手機拍攝的跨度和自由度太高了,如果現場有工作人員,演員舉起手機360度一轉,就穿幫了。所以我們只能藏得很遠。”老算說。
沒有傳統拍攝中連着攝影機的監視器,老算也很犯難,試了很多手機,最後發現只有華爲手機有屏幕分享功能,劇組將華爲手機的屏幕實時分享給華爲Pad,老算就躲在遠處的角落裡對着Pad看演員表演,再給他們講戲。“很多戲份是不可能用其他器材取代的。”老算感慨,“角色翻牆的時候把手機遞給別人,翻進去之後再拿回手機,用傳統攝影機怎麼完成?”當鄭雄去冷罐車救兒子,投到地上、車上的影子清楚顯現着一個人舉着手機。“沒有‘斯坦尼康’,沒有‘魚鉤’,沒有這些那些綁定的攝影設備,這次我們確實走得比較極致,比較任性。”老算說。
傳統影視中爲了打造角色而搭建的實景裝飾也自然挪到了桌面上,在懸疑小說家張言的電腦裡,東野圭吾、福柯、福爾摩斯全集、稿費記錄無處不顯示他的身份,他在微博分享最喜歡的影片,就有《解除好友2:暗網》和《網絡謎蹤》。這些文本、圖像符號成爲電影重要的多重表意細節,時刻暗示着觀衆緊盯屏幕,讀取信息。
無處不在的細節更增添了觀衆的參與感和代入感,與觀看傳統影視劇的上帝視角截然不同。這也使得伴隨網絡時代而生的桌面影視劇天然地適合懸疑、犯罪或恐怖片,目前受到觀衆關注的桌面影視劇均爲此類題材。
導演老算也認爲,桌面劇中人物的對抗性應該走到極致,否則給觀衆帶來的緊張感會瓦解,“勁兒就掉了”,從這一點來看懸疑與桌面影視是最契合的搭檔。在《雲端》劇本的最初始版本中,愛情戲曾佔相當大比重,老算加入項目後,和編劇葉小白一起刪掉了大部分感情戲,將整個劇的重點放在了懸疑上。
一些國外的電影人已經不再只滿足於桌面懸疑片,正在嘗試用“桌面”講述其他類型的故事,例如桌面電影的奠基人貝克曼貝托夫,正在籌備一部喜劇桌面電影。他說:“傳統的敘事方式已經讓人感到無聊,我現在完全滿足於就用電腦屏幕講故事。這個社會已經習慣隨時盯着屏幕看,所以在屏幕上講故事是一種自然的進化……”
儘管一些電影原教旨主義者認爲桌面電影只是一種噱頭,但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各種數字技術已經成爲人們生活中的巨大存在。正如美國科技思想家凱文·凱利在其著名的《必然》一書中所說,“屏幕將會成爲尋找答案、尋找朋友、尋找新聞、尋找意義、尋找我們自己是誰以及能夠成爲誰的首選目標。”
也正因如此,觀衆能夠忍受90分鐘觀看各種屏幕而不是傳統影視劇中的“被攝對象”,一切都源於“熟悉感”,屏幕上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不停敲擊出的文字,都已經成爲每個現代人日常生命經驗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影評人艾米·羅伯茨刊發在《電影日報》的一篇文章中寫到,電腦體驗將更有規律地融入到電影中去,通過桌面屏幕來表現電影藝術很可能將成爲一種“常態”。只有這樣,電影才能更加真實地展現無處不在的數字通訊和技術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並以此與當今時代的觀衆產生真實共鳴。
《中國新聞週刊》2020年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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