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丨已來的未來,我們拿什麼寫詩
最近應邀給一所中學做了場講座,這是我第三次給該中學做講座,前兩次是“命題作文”,這一次校方說“題目自擬”。
前兩次講座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命題作文”是讓我給中學生們講講新媒體時代的新聞理想。除了我以外,他們還邀請了其他領域的專家學者,讓大家都結合自己的經歷講講所在領域的職業理想,以鼓勵這些即將邁入大學校園的學生們確認並打開自己心儀的天地。當年我給出的題目是《新媒體時代的詩與遠方》。
這一次講座我換了個題目,一來是因爲“題目自擬”,我也不想每次都講同樣的題目,二來因爲如今我對當年的題目有了一種“無處安放”之感。這種“無處安放”既是空間維度的,也是時間維度的。
第二次講座距離這一次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我所在的專業領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年突然與AI打了很多交道,由不得你願不願意,它就擺在了面前。短短几年間,“我們的未來在哪裡”被迅速置換成了“未來的我們在哪裡”。
今年年初,參加了澎湃新聞的一檔節目,討論“AI參與寫小說:文學的進步還是倒退”。我不排斥新技術,但認爲在不同事情上我們對於技術的期待和評價應該不同,AI在工廠生產過程中的應用和在文學創作領域的應用不能混爲一談。
不過,我內心大概終究是有些老派的吧,雖然AI能夠通過持續海量的數據學習在形式上無限趨近於人類作者的創作,但我總覺得文學是人類作者的一種心靈投射,它需要遣詞造句的技術,但不是一個純技術活。AI能否復刻人類複雜變動的內心世界?或者說,機器學習能否超越對文學“形”的理解而進入對“神”的理解?誠實地講,我有些懷疑並且多少有些抗拒。
可能有人會說,人類作者的天分、見識、能力和想象都是有限的,如果通過AI生成內容打破這種有限性,文學創作就會得到更大的拓展。但我恰恰認爲“有限性”是文學的魅力之一,這種“有限性”是“人味”的來源和標識。某種程度上,人類作者的可貴之處,或者說千百年來寫作的意義,都在於以有限創造無限的可能。
到了年中,我參加了一場“六一”兒童節面向社會公衆的公益科普活動,主辦方給我的“命題作文”是講“智慧閱讀”。它既可以理解爲一種高效、深入的閱讀方式,也可以理解爲一種以機器智慧提供服務的閱讀新形態。但我更關心的問題是:今天孩子們還閱讀嗎?
肉眼可見部分孩子的課外時間被各類輔導佔據,部分孩子的注意力則被互聯網世界裡各類娛樂內容佔據。“閱讀”在與這兩種場景爭奪孩子注意力時,很容易敗下陣來。因此,我沒有直接進入對行動路徑本身的討論,而是把前述這兩種場景夾擊的局面,作爲今天探討智慧閱讀的起點。換句話說,沒有對當下閱讀環境的分析,無論是自身擁有智慧還是用好機器智慧都無從談起。
其實,“智慧閱讀”與“AI寫作”是一體兩面的,機器學習的進入正在逐步改變文字輸出與輸入的整體生態。我和我的同齡人大多很難完全摒棄前AI時代的寫作經驗與閱讀習慣,相比之下,比我們更爲年輕的世代似乎沒有什麼歷史包袱,他們是互聯網的原住民,也往往是AI的先行者。
我去年指導的研究生論文選題還是“小紅書”,今年的學生就告訴我想寫“人機戀愛”。與此同時,同事們也會拿着各自指導的學生論文互相討論、甄別AI寫作,一邊感嘆當下機器寫作論文的“一眼假”,一邊憂慮未來AI進階賦能的同時也可能部分消解科研工作的意義。
最近看到張志安老師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的一個觀點,他說:“AI時代對創造力提出更大考驗,媒體人要呵護自己1%的靈感。1%的靈感是對複雜性理解過程中的抽絲剝繭和真正的深度洞見,是在深度洞見覆雜性的基礎上有專業性的堅守。”我深以爲然。
未來已來,人類在“存在”的問題上迸發了前所未有的悲壯。一方面,需要拼命證明和挖掘自己的不可取代性;另一方面,也在不斷加深對於機器的依賴。
年末這場中學講座之前,我特意對親朋好友家的中學生們做了個小範圍的調查,想了解他們到底對我專業領域的什麼話題感興趣。因爲我距離自己的中學時代已經很久遠了,平時面對的也都是已經成年的大學生,自己的孩子還在上小學,我對當下中學生的瞭解幾乎空白。面對“題目自擬”的要求,我反而不知道該講些什麼。調查下來的結果是:短視頻和網絡遊戲。
參與調查的中學生們給我提供了不少生動的案例,也跟我交流了一些心得體會,以此爲基礎,我將講座的題目定爲《當代青少年社交媒體使用中的算法困境與反算法馴化的可能》。在前期的小調查中,不少中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都提到了因爲沉迷短視頻或者網絡遊戲引發的家庭矛盾。因此,我希望通過講座表達:很多時候不是孩子們貪玩或者懶惰,而是他們困於算法,我們得幫幫他們。
從講座現場的反應來看,我知道自己選對了題,中學生們參與互動的熱情比我想象的更加熱烈。他們不但無比赤誠地迴應了我拋出的每個問題,講座的結尾還乾脆蜂擁上臺,迫不及待地向我提出問題、表達想法。在這個裡三層外三層、熱火朝天的場景裡,我確認實打實的線下交往能夠對抗虛無。
我知道AI能辦成很多事,但也希望能夠保留那個親身觸摸世界的空間。我知道AI能寫出漂亮的詩,但我也想繼續寫詩。
寫完這篇文章後,我把它發送給了某AI應用,讓它替我取個標題,它給出的是《新媒體時代的變奏:從理想到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