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歐陽中石老師
歐陽中石老師於本月5日凌晨在京逝世,得知消息後,我前往靈堂弔唁。歐陽老師的遺體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穿着筆挺的深色中山裝,頭髮整齊地向後梳着,面部豐滿白皙,沒有一絲的痛苦,就像他平常一樣,那麼的安詳寧靜。自老師患病之後,我有五六年沒有見到他了,一時情難自抑,淚如泉涌,感慨萬千。
三代之交
回想起和老師的交往,不覺已有四十餘年。我們馬家與歐陽老師有多年交往的情義,可以說是三代人的交情。我知道歐陽老師的名字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左右,當時我父親認爲我哥哥的字寫得不錯,提出讓他去跟歐陽老師學習書法。我父親和我哥哥的字寫得都非常好,我一直望塵莫及。父親的藝術鑑賞能力我是十分佩服的,他介紹的這位老師一定錯不了。於是哥哥開始去歐陽老師家學習,回來後按老師的要求在舊報紙上練習大字。我以爲怎麼也得讓他臨《九成宮》,沒想到是從“一”練起。年少的我當時還琢磨,這“一”有什麼好練的,學校書法課也沒這麼簡單。等到學寫“大”字時,我這個書法門外漢也不由一愣,就這麼三筆,人家老師寫得就是好看且與衆不同,心想這位歐陽老師長什麼樣呀?挺神的。
不久之後,我終於在家裡見到了歐陽老師。那時他五十開外,個子不高,頭髮已經花白了不少(那時候的人一過五十就不顯年輕了),皮膚白皙,穿着白色夏威夷短袖襯衫,一派風度翩翩的學者風範。家裡我奶奶、我父母和我們兄弟,都稱呼他“老師”。老師是典型的謙謙君子,說話時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對待我們小孩也總是把你放在與他對等的位置交談,讓我感到他十足的親和力,不像有些大人總是敷衍孩子。這時我才知道,以前老師一直在通縣的中學上班,最近剛剛調入我們家對門的171中學。由於離得很近,奶奶總是歡迎老師不忙時過來坐坐。
我奶奶對老師格外信任,除了老師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外,還基於多重的社會關係。奶奶當年和爺爺馬連良結婚之後,爲了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家裡請了爺爺的好朋友吳玉如先生做家庭教師,學習古文。吳先生在中國文學和書法方面是泰斗級的大家,歐陽老師跟隨他學習書法,是他的得意門生。另外,我奶奶也常常與老師談起奚嘯伯先生,歐陽老師是奚先生的弟子。1956年,成立北京市京劇工作者聯合會,業界共同推選梅蘭芳爲主任委員,馬連良爲第一副主任委員。因爲梅先生太忙,聯合會的工作基本上是我爺爺主持,奚嘯伯和李萬春兩位先生實際操作會裡的工作。奚先生忙前忙後,任勞任怨,爺爺對他印象特別好。
記得歐陽老師來171中學後,校長問老師可以教什麼課程?老師答:“您需要我教什麼就教什麼。”這種語文、數學、物理、政治、地理、歷史等文理課程“通吃”的中學老師,我真是頭一次聽說,簡直驚爲天人。奶奶總是說,歐陽老師在中學工作,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上高中之後,有一陣對作文課特沒興趣,我知道自己遲早會去學文科,但作文不行還談什麼文科生呀?父母知道我的苦惱後讓我去南小街歐陽老師家裡,請老師給我輔導一下作文。這時老師大概已經調入“師院”(首都師範大學前身)了,但週末還是有不少人上門求教。我不好意思打擾他休息,就隨哥哥一起去看望他,想着如有空就請教一下。
老師對我一直很關心,當時學校正在讓我們學寫抒情散文,可我對此沒興趣。老師就問我爲什麼沒興趣?我說這種文體好像有點矯揉造作,沒什麼感覺還要抒情,這不是無病呻吟嗎?老師沒有告訴我應該怎麼寫,只是說無病呻吟肯定寫不好,沒感覺就別寫了。不過他說:“你對‘形散而神不散’要有透徹的理解。就是圍繞着要說的主題,把一些看似不相關的事情,通過主題聯繫起來,使這些素材互爲印證,把道理講通就好了。有感覺就抒情,沒有就說事。平時多看些雜誌之類的書籍,才能將素材信手拈來。抓住了這些,別說散文,就是以後寫論證方面的文章,也是如法炮製。”老師只是告訴了我一個方法,並沒有說太多。我按照他指點的路子,請他看了兩次作文,他說行了,照方抓藥。
到了1984年夏天,我大一放暑假,去看望老師,他才知道我上了“外經貿”。他依然對我的學業和生活十分關心,可能是以爲我會學純文科,沒想到我學了經濟,對我的選擇有些好奇。他對我學的海關管理專業特別感興趣,讓我介紹了半天,連說:“很有意思,多接觸一些新的領域是好事。”他接着問我暑假有什麼計劃,我說:“過兩天想和一個老同學去曲阜和泰山旅遊。”老師又問:“當地認識人嗎?去了怎麼住宿?”我說:“不認識人,就找旅館吧。”老師覺得我有點莽撞,忙說:“人生地不熟的,這怎麼行呀?”當年的確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我本打算到了山東只能瞎撞了,逮哪兒住哪兒唄。老師說着拿起紙筆,一揮而就寫了兩封信。“到了濟南先去京劇團,找我徒弟;到了泰安,找我的老朋友。你好好玩,其他的就甭管了。”當時人們的生活都不是很富裕,老師這兩封信起了極大的作用,讓我們得到了熱情的招待,同時也讓第一次外出的我們心裡感覺很踏實。雖然身在異鄉,也有了一定的歸屬感。到今天我的老同學還說,這兩封信咱應該留着。
“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此後的近二十年間,我們經常在一些與京劇相關的活動上見面,但密切接觸還是從2006年開始的。那年我寫了本爺爺的傳記《我的祖父馬連良》,臨出版之前,出版社建議請幾位名家在書上寫幾句對馬先生的評論放在封底。我個人比較喜歡以前老派的書籍形式,在正文之前請有關的名家寫幾個字,既是對書中人物的概括和褒揚,又能同時展示名家的書法。如此一來,這位名家非歐陽老師莫屬了。
我把我的想法和出版社的意見都告訴了老師,他想了想說:“這事我來辦,你過兩天聽我電話。”老師對我寫爺爺傳記一事很高興,他對我說:“你知道嗎?你這活兒本來應該是我的。”我還真不知道原委。老師說,在1980年的時候,一天奶奶請他來家裡,對他說,能不能她來口述,請老師記錄,把爺爺的有關藝術人生做一個總結和整理,將來怎麼弄再說。老師說:“你奶奶十分信任我,我也特別願意爲馬先生做這事。”他一口應下,說:“馬上放暑假了,我也利用這段時間準備一下,等一開學,就開始這項工作。”沒想到,奶奶於當年10月20日突然去世,這個工作也只好作罷。歐陽老師不無感慨地對我說:“這事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今天你能把它完成,我太高興了。”
過了幾天,老師說寫好了,讓我去拿。一幅瀟灑靈動的書法作品躍然紙上:
一派開宗巨擘,
入時引領風流,
高擎大纛作龍頭,
衆望同歸泰斗。
老師說:“這幅字就送你,放在書的前邊。後面封底的話這樣寫:在馬連良先生之前,他這種風格的藝術只見端倪,卻沒有開出花朵,而在他這裡卻看出了花。馬先生的藝術不是跟得上時代,而是開創了一個時代。”
老師在京劇表演上雖然藝宗奚派,但他對馬派藝術一直在持續不斷地深入研究,寫了許多有關馬派藝術的文章,如《馬連良先生的眼神》《談馬派清官冊》《把不利條件化爲成功動力》等等。他的這些高屋建瓴的觀點,都彙集在《馬連良先生給後人的啓示》一文中,其中一些觀點又經過他嚴謹地修訂、完善和更新,比如:
馬先生的藝術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自有他的來路,自有他的師承;然而他所展示出來的舞臺藝術和他所宗法的,他所吸取的,卻有了鮮明的區別。他把他所學來的東西,吸取來的東西,融合起來,融合在他的藝術思想之中,構成了一個新的體系,妙造自然,毫無痕跡地形成了一套嶄新的具有獨特風格的藝術。說時新,是因爲前所未有。那麼,馬先生是跟的誰呢?應該說他沒的可跟。在“新”字上,不是馬先生去跟上誰,而是人家在跟上馬先生的問題了。所以說,在藝術面貌上馬先生是一個時代的引領者。
我最後一次請老師寫字是在2014年初,那時候成立了“馬連良藝術研究會”不久,我請老師給研究會題寫會名。老師寫好後拿起來讓我看,問:“你滿意嗎?”他一個八十多歲德高望重的書法大家,竟然問我滿意與否,我感動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拿過字來欣賞了一會兒,當時老師的一位弟子在身邊,他和我不熟,按照通常的慣例,以爲我要拿着老師的書法作品和他合影,就說:“要照相嗎?沒問題。”我和老師都會心地一笑,彼此都認爲這俗禮就免了吧。我於是說了一句:“老師,這麼多年了,咱們爺倆就沒好好照過相,字兒甭拿了,照個相是真的。”老師高興地說:“好,好,多拍兩張。”於是,在老師的書房裡,正兒八經地和老師合了個影。老師又說:“你滿意就好,但是過兩天再來拿。”想不到,過了幾天之後,老師找人把這幅字裝裱並配上了鏡框,送給了我。我知道,這是老師對爺爺的敬重和對馬派藝術的關愛,也是對我工作的最大支持。沒過多久,老師就病了,這幅字成了老師留給我最後的紀念。
由於老師的知名度和社會地位,他晚年的生活顯得格外忙碌。後來實在太忙了,學校派來兩位研究生協助老師工作並安排老師的會客時間。社會上有些人知道老師家庭地址,儘管不認識,也拿着禮物前來拜訪,只好由這兩位學生負責擋駕了。難得有時間的時候,我就和老師多聊兩句。一次,我問:“潘家園有不少假冒您名字的贗品,您知道吧?”老師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也得吃飯,算了吧。”
老師名重一時,但是他始終保持着一貫的樸實無華生活作風,夏天總是白色短袖襯衫,冬天中山裝,一向乾乾淨淨的。對於其他的物質生活,基本上沒有要求。全國政協每年春節之前都舉辦一場京劇界和書畫界的招待會,我陪着我大伯父馬崇仁去過幾次。老師和我大伯父是同一屆的政協委員,兩個人關係特好,每年總是在政協會上碰面。每次到吃飯的時候,我基本上見不到老師的身影。後來他跟我說:“這些好吃的我都吃不了,大夫不讓吃,我必須回家吃飯。”老師和師母對醫生的囑咐言聽計從,據說飯桌上的主打菜就是炒豆芽。他們的女兒歐陽啓名大姐開玩笑地對我說:“千萬別在這兒吃飯,真吃不了。”但老師身體卻保持得非常好,八十多歲時也不太顯老,和年輕時的樣子差不多。
他的書房不太大,左右兩邊各一溜兒書櫃,裝滿了各種典章書籍。前後兩張桌子,後邊的桌子用於寫字,周圍都是各式紙張。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屋角上戳着一個神舟六號的模型。後來才知道,老師的書法隨“神六”上了太空。他永遠坐在書房一進門的位置,身前有一張普通的書桌,桌子左邊是幾張不大的方凳,是客人坐的地方。我有一次去拜年,問他:“昨天中央領導來看您了?”老師笑着說:“對,就坐你這兒,我這兒就這條件,領導也不介意。”
其實他本可以過得更好,但他總說:“首師大對我挺好,別給人家找事了,都不容易呀。”有時老師那裡臨時來了客人,我就去裡間屋和師母聊天。從師母那裡我才知道,老師是北大邏輯系畢業的,他本來想從中學回北大教書。這時首師大慧眼識才,很快把老師引進到他們這裡,讓老師有關書法高等教育的宏圖大志得以逐漸實現,老師很感激首師大的領導。後來北大有聘請老師的意向,沒想到老師表示感謝,但決定自己依然留在首師大,哪兒也不去。
老師是山東人,可能是在京多年,又有深厚的京劇造詣,說着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一點兒山東口音都沒有。有時一高興起來,他的表演天賦立馬煥發,特喜歡學別人說話的樣子。他和季羨林先生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他模仿起季老來惟妙惟肖,特別是那口地道的山東話。另外,他學吳小如先生也是一絕。有一段時期,吳先生對老師晚年的書法有異議,以他那心直口快的性格,不管當着誰,都直言不諱。一天,我從吳先生那兒出來去老師家。老師知道後問我:“怎麼樣,我那師哥說我沒有?”我哪裡敢當這傳話筒啊,只得笑而不答。老師絲毫不介意,笑着對我說:“沒關係,我這師哥呀,我太瞭解了,他不批評就不像他了。”老師用京劇界的常用語特高興地對我說:“我給你講一哏。前些日子你吳伯伯給我來電話,說身體不舒服,讓我給他介紹大夫看看病,我請醫院的專家給他看。他和大夫聊起了書法,他明知道這大夫是我朋友,喜歡我的字,還是當着大夫的面批評了我。後來大夫問我,這是您親師哥嗎?哈哈哈哈……”
對待批評,對待朋友,以及做人之道,老師留給我很多東西及思考。這件事每當我想起來,就想笑,老師爽朗的笑聲彷彿依舊在我耳邊迴響,我多希望他能再講一個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