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當第一枚催淚彈擲下來
▲港警用催淚彈驅離「佔中」羣衆。(圖/香港獨立媒體網授權使用)
剛回到家,又餓又倦。但我怕一覺醒來,記憶會模糊,所以我想將昨天所親身經歷的如實說出來,爲歷史留點紀錄。我好希望其他香港人以及我們的子孫,能夠好好記着,在2014年9月28日這一天,這些和平勇敢的香港人,爲我們這個城市的自由民主,爲我們這片土地的尊嚴,付出過什麼。
我是下午三點多從灣仔地鐵站出來,沿着告士打道經演藝學院走去政府總部。沿途很順利,去到添美道口,警察已在那裡架起鐵馬,將我們和留守在政總的人分開。過不了多久,從灣仔過來的市民已將整條幹諾道中站滿,甚至行車天橋上也全部是人,根本見不到盡頭。當時正是黃昏,陽光灑下來,數萬人齊喊「釋放黃之鋒」和「我要真普選」,真是有說不出的悲壯。
▲港政府派出大批鎮暴警察阻止羣衆繼續前進。(圖/翻攝自破折號 Dash)
我在離警方鐵馬不遠的前幾排坐下來。我看着前面的防暴警察,不知爲什麼覺得很憤怒,忍不住大聲對他們說,你們也是香港人,我們爭民主,將來你們也可以享有一人一票,爲什麼你們要來鎮壓我們?好幾位警察面有難色,將臉別過去。不過,因爲進入公民廣場的所有通道已全部被封鎖,而那麼多人之所以經過前日一天一夜的堅守後再跑出來,正是擔心警方清場在即,於是大家都想將鐵馬推開,讓數萬人能夠回到昨天所站之地。
有了前兩天的經驗,大家知道一推鐵馬,一定會吃胡椒噴霧。所以,走在最前的市民,每個人都已戴好眼罩口罩,穿好雨衣,打開手中雨傘纔開始推。一推,警察的胡椒噴霧就開始狂射。市民手無寸鐵,唯一方法就只是用傘被動的擋,完全沒攻擊可言。挨不了幾分鐘,所有人便已受傷。我站在後面,開始加入急救隊,幫忙受傷的朋友用紙巾擦眼,再用水洗,同時接收從外面遞過來的水和傘。傷者表情都好痛苦,但沒有什麼人大聲呻吟,甚至沒有人叫罵警察。大家只是默默承受。
大概過了十分鐘,另一批市民開始嘗試再推,然後又是另一輪受傷。如果你站在遠處,根本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因爲你只見到五顏六色的雨傘在陽光下晃動,卻不知道眨眼間有一批人會受傷倒地。去到第三輪,我覺得這實在不是辦法。力量實在太懸殊,既移動不了鐵馬,又徒令市民受苦。我於是跑去和不遠處負責主持的李永達說,可不可以叫大家暫時不要再推,就在原地坐下來。只要坐下來,人愈聚愈多,警方就不可能清場。可惜這些說話,在當時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一生中第一次如此直接面對警察武力。但很奇怪,現場既沒有慌張也沒有恐懼,大家彼此信任互相幫忙,有人照顧傷者,有人維持秩序,有人補充物資,有人在爲下一輪做準備。大家如此平和如此團結,甚至沒想過作出任何反抗。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吃了胡椒噴霧後很憤怒,拿起水樽扔向警察。身邊的人馬上制止,並將他勸離現場。香港人就是和平到這樣。我並不認識這些市民,但此刻想起他們每一位的面容,內心仍然隱隱作痛。他們受的苦楚,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甚至不會得到身邊的人的同情,但他們實在是用他們平凡脆弱的身體去爲這個城市受苦,去爲我們每個人爭取應有的權利。他們是抗爭者,不是暴民。
▲港警發射多發催淚彈驅離羣衆。(圖/香港獨立媒體網授權使用)
大約去到六點,李柱銘來到人羣中間。李柱銘正想開口說話,另一輪的推撞又已開始。我於是拿好水,準備迎接傷者。誰不知天空中卻有一個物體大響了一下,然後冒着煙向我們飛過來。人們大叫催淚彈,並開始向後撤退,同時還不忘互相提醒,慢慢走,不要人踩人。不夠十秒,第二枚第三枚又從上空滾下來,落在我的腳下不遠處。我的眼開始劇痛,呼吸開始困難,只好拚命邊跑邊往眼口倒水。有些人痛苦得倒在地上,其他人遂幫忙扶起;有些人要水,其他人遂遞過自己手上的。如果我沒估計錯,這應該是昨天香港警察發射的近九十枚催淚彈的第一枚,向着手無寸鐵的香港市民。市民後退數百米後,見警方沒有進一步行動,很快又集結起來抗議,大概半小時後在幹諾道中又是另一輪催淚彈,形成很大的煙霧,大家在煙霧中狂奔亂跳,痛苦掙扎。
經過這輪折磨,我一邊往後退,一邊開始擔心。我不知警方還會使用多少武力清場,我甚至恐懼他們會否開槍,在香港重演一次八九六四。我決定往中環方向走,因爲我在金鐘現場完全上不了網。我一直跑到遮打花園,並在臉書上發了一條訊息:「各位同學朋友,我剛纔在最前線,親眼看着一批批朋友挨催淚彈。來日方長,我們實在不必要在此刻承受那麼大的犧牲。我在這裡以個人名義,懇請大家,離開吧。帶着你的同伴離開。拜求大家。」
發完訊息,我開始往回走,見到一些學生還在往金鐘去,我於是勸退了一些看來特別年輕的,叫他們快點從中環離開。回到人羣中間,人山人海,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叫大家撤退,甚至也沒有這樣的理由。於是我只好來回在人羣中大叫有沒有中大同學。有些同學應聲而出。我低聲和他們說,估計鎮壓很快會來,懇請他們考慮清楚,是否值得冒這麼大的險。就算留下來,也請千萬要小心。我後來見到阿牛(曾健成)有大聲公,遂請他讓我用大聲公和附近的示威者再說了一遍。有位媽媽走來和我說,你說得很好,但後面有許多人聽不到,你可否去和他們說多一次。我舉頭望向遠處那黑壓壓的人羣,只感到無力到極點。
▲港警用「胡椒噴霧」直噴港生。(圖/翻攝自USP United Social Press 社媒)
我心想,唯一的方法,是讓在場的人的朋友和他們說,也許才能起到一點作用。於是,我又一次往中環跑。未到遮打花園,我見到許多人邊跑邊叫,「警察放催淚彈了」。然後,在長江中心附近,大批警察開始佈防。入到遮打花園,前往舊立法會大樓的路亦已被封。再走到遮打道,更是全副武裝的防暴警。我開始明白,警方全面清場恐怕馬上要開始,而且是從中環和灣仔兩邊同時迫向金鐘。我於是在臉書發了一條訊息:「各位,中區已嚴密佈防,密密麻麻都是警察,鎮壓在即。年青的朋友,再次懇切呼籲大家,不要抱任何僥倖心理。來日方長。如果你未準備好的,請離開。這絕對不是懦弱。」
這個時候,我實在已沒力氣也沒勇氣再一次跑回金鐘。我幾近虛脫地坐在遮打花園,看着十多個勇敢的年青人,手牽着手,一排站在遮打道中間,直面全副武裝的警察,決心以血肉之軀阻擋他們前進。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我是多麼不願意他們受這樣的苦,多麼想走上去拖他們離開。但不知爲什麼,我做不到。這是他們的選擇。他們當然害怕。他們自然也知道,催淚彈打過來,身體要承受極大苦楚。他們心裡想也清楚,他們其實無力抵擋。但他們仍然選擇站在那裡,高叫口號,迎接這預知的一切。我在這些年青人身上,看到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我知道,過了今夜,香港將永遠不再一樣。我們會一起走下去。
2014年9月29日清晨五點
●作者周保鬆,香港中文大學政治哲學教師。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