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戰劇創作,正努力掙脫“類型魔咒”
2020年下半年以來,《勝算》《瞄準》《隱秘而偉大》等多部諜戰題材電視劇陸續播出,將諜戰劇類型題材推至更多元的層面,給停滯、固化的類型創作引入了一股新風,獲得高收視率的同時也引發了業界熱議。
從類型創作來看,諜戰劇在戲劇性的構造上有着無可比擬的優勢,正邪對立的背景設定、錯綜複雜的情節架構、險中求勝的英雄人物、動感刺激的視聽語言,倘若再加上懸疑、動作與愛情等元素,實爲市場和資本的寵兒。然而,天長日久地使用重複套路,總難免淪落爲山寨橫行的重災區,令觀衆生厭——類型片的週期性規律,莫不如此。而近期國產諜戰劇創作上的革新動向,顯示出業界走出“類型魔咒”的努力與探索。
流變與固化
從歷史流變來看,1981年首播的中國大陸第一部電視連續劇《敵營十八年》即是諜戰題材,但這一類型的真正成熟則要等到21世紀以後。2005年《暗算》脫穎而出,2008年《潛伏》萬人空巷,諜戰劇一躍成爲國產電視劇創作的常青樹類型,保持着每年一到兩部爆款問世的穩定態勢。在這期間,柳雲龍身兼主演、導演多職,創作了一系列諜戰劇經典作品,被譽爲“諜戰劇教父”;麥家憑藉《暗算》原著小說中深邃的文學性表達,斬獲茅盾文學獎——可以說,是他們以優秀的作品將諜戰題材這一通俗文學樣式推至嚴肅文學的殿堂,爲國產電視劇講好中國故事做出了貢獻。
此後,《黎明之前》《懸崖》《僞裝者》《和平飯店》《風箏》等劇相繼播出,均引起收視風暴,讓觀衆領略到類型創作的可能性和豐富性。近期多部諜戰劇的持續熱播,更是透射出諜戰劇類型創作創新性的接續和延展,從其形態來看,諜戰劇類型不僅未見頹勢,反而糅合了青春、喜劇、地域文化等多種元素,製作水準日益精良,吸引了更多年齡層次的觀衆羣,口碑效應和商業效益持續發酵。
實際上,21世紀以來諜戰劇的形態出現了多次變革。當年《暗算》甫一出現即技驚四座,被認爲是諜戰劇經典,但其三個篇章中只有最後一個講述正面的敵我鬥爭,前兩個着重於隱秘戰線上無線電密碼破譯人員的專業性和職業特徵,在情節與結構上獨樹一幟,難以被模仿。直到2008年《潛伏》熱播,才基本確立了我方情報人員打入敵方內部鬥智鬥勇的敘事模式,這也奠定了之後十餘年的諜戰劇主流模式。但即便如此,《黎明之前》融入職場劇與喜劇元素,《懸崖》中濃厚的地域風情,《僞裝者》和《和平飯店》的時尚格調,都以微創新的姿態實現了類型內部的更新。
雜糅與突破
此後,諜戰劇創作似乎陷入模式困境,類型上幾無突破。直到《勝算》《瞄準》《隱秘而偉大》三部作品陸續播出,給沉寂已久的諜戰劇壇提供了新的可能。
《勝算》同樣是由柳雲龍主演,是一部在基本結構上嚴格套用以往類型模式的守成之作,但該劇放眼二戰戰略格局,將背景外延至蘇聯的遠東戰場,並結合蘇聯紅軍與日本關東軍的軍事對峙,讓這段少有人關注的歷史展現在熒屏上。此外,柳雲龍在此劇中專注於表演風格突破,加入了大量的喜劇因子,在人物塑造上區別於以往的角色。
《瞄準》講述兩名曾並肩作戰的頂尖狙擊手搭檔,由於信仰的分歧而選擇了不同立場,在頻繁的生死對決和交鋒中,最終邁向各自不同的命運。《瞄準》的故事主線是松江城裡八天七夜的反暗殺行動,副線是國民黨軍隊與解放軍在衡州的對峙,二者環環相扣、互爲推動。《瞄準》從多角度、多線索對同一事件整體呈現,在剪輯上高頻率採用平行交叉蒙太奇手法,構成強勁的敘事張力。該劇對狙擊手身份做了諸多細緻的科普工作,專注於刑偵手法的展現,在動作戲上更有鮮明的質感,很顯然是受到了偵罪與反恐類型影視劇的影響,給觀衆提供了以往諜戰劇類型未有過的體驗。
《隱秘而偉大》則在既有模式之外有了更豐富的意涵,是青春偶像劇、家庭喜劇與諜戰劇三種類型雜糅的有益嘗試。這部作品由青春偶像派演員擔任主角,全劇重點在於男主人公顧耀東職業的困惑、理想的幻滅、意識的喚醒、信仰的形成、愛情的滋長。男主人公生長的家庭有濃濃煙火氣,家庭成員角色形象扁平化,上海地方特色鮮明,爲全劇增添了情景喜劇元素。編劇強調家庭內部團結互愛的倫理觀對主人公性格的影響,但在覈心情節上剝離了家庭戲和諜戰戲的關係,讓二者獨立、平行地發展各自的邏輯。顧耀東是家裡的乖寶寶,他在業務層面稚嫩得令人發笑,收發情報、保護同志、鋤奸祛惡等傳統任務橋段幾乎都是由女主人公和配角主導完成的。然而,正是因爲男主人公純淨無邪、理想主義的性格底色,其靈魂覺醒和思想政治素質形成顯得愈加自然貼切。可以說,這部劇讓市民家庭的諧趣、青春偶像的氣質與你死我活的敵我鬥爭奇巧而和諧地熔於一爐,讓革命的理想主義氣息更加浪漫活潑。
市場選擇與類型未來
諜戰劇爲何如此受歡迎?在中國電視劇文化與產業的特定語境下,諜戰劇是在文化政策與市場的博弈中站上歷史舞臺並由此熠熠生輝的。
對製作方來說,有兩種類型最宜做戲,它們天然的主題明確、衝突強烈,即涉案劇和諜戰劇。
2004年,國家廣電總局下發《關於加強涉案劇審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將涉案題材電視劇及相關節目剔除出黃金檔。諜戰劇因此有了更大的市場空間。諜戰劇從此承載了滿足觀衆類型需求的重大任務,一躍成爲熱門類型。對觀衆來說,追求的是圖刺激和費腦子的雙重快感,前者關乎故事的戲劇性,後者着重邏輯與推理。故事的戲劇性,在於視聽語言的皮相和人物情感邏輯構築的骨肉渾然天成,引人入勝,令人喟嘆;而邏輯與推理,則在於故事對隱秘戰線相關知識體系的綜合運用,觀衆要跟上節奏,費神費腦,分析推演,纔可領會神機妙算的令人擊節之處。在文化層面,作爲主流意識形態,紅色文化是電視劇創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中國共產黨在隱蔽戰線的奮鬥史和建黨偉業、建國大業緊密交織在一起,又融入了個人的掙扎、抗爭、堅守與奮鬥,確實爲類型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毫無疑問,近期諜戰劇創作給未來的類型走向提供了若干思路,在題材廣度、表演風格和類型元素雜糅方面的嘗試尤爲值得重視。此外,諜戰劇對科學知識元素的重視度還遠遠不夠,這已成爲目前國產諜戰劇的一項短板。舉例而言,諜戰劇類型的戲核其實關乎信息戰,在信息交流不順暢的時代,敵我雙方或利用或克服信息不對稱的諸多障礙,展開交鋒。從《暗算》中的“順風耳”到《瞄準》中的“千里眼”,這些天賦異稟的諜戰人才,均服務於信息傳播最爲迫切的突破口。但是,“順風耳”和“千里眼”的戲梗沿用十餘年,未免有些審美疲勞。靠着一些帶有傳奇色彩的超能英雄,不可能支撐起諜戰劇的全部。還原特定時期信息戰與當時科技發展程度的相關性,這是諜戰劇最硬核的部分。再多的俊男美女感情戲、再華麗的服裝化妝、再炫目的影視剪輯特效,也無法取代諜戰劇的硬核元素帶來的新鮮感和戲劇性。
從文化詩學角度來看,創作者此刻對過去的解讀與演繹不可避免帶有當下的偏見與侷限,諜戰劇類型要超越自身模式窠臼,打破類型魔咒,尚需精耕細作。但凡追求卓越的創作者,需要在故事和知識兩個方面進行深度挖掘並做融合的努力,撇除其生硬與突兀,才能爲諜戰劇創作打開未來前景。(張富堅作者單位:杭州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