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爭度玉海樓
“春雨驚春清谷天”,不知不覺,春天就已在江南上演到了大半。身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已習慣了春天的遲疑,心中並沒有那份花紅柳綠的急切期盼,卻偏偏有江南的朋友發來邀請。家住浙江瑞安的朋友說,快來吧,春天已經在這裡等你啦!
一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多麼令人心動的意象!於是,我懷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打點行囊,直奔江南。趕到機場,還兀自在內心裡發一聲感慨:現代的交通工具真是好生了得!空間上的距離已構不成任何問題,幾千裡行程,彷彿只在一躍之間。三個小時,已置身於南國瑞安。放眼望去,果然是一年春好時。
且不說雲天如畫、暖風如薰,只那青山綠水之間,就變幻着萬千種色彩和氣象。綠是大地的底色,中間卻夾雜着各種各樣色彩繽紛的事物,街道、建築、車輛、行人、河流以及多彩的園林和農田。大片大片的金黃是意猶未盡的油菜花海;一叢叢嬌豔如火的紅,則是盛開的茶花或低矮的串紅;粉色或潔白的杜鵑覆滿了山崗;紫色的鳶尾花卻如剛剛卸去了濃妝的少婦,躲在濃密的草叢間仔細地盤點着往日的韶華……
風,是春天最忠實的信使,不辭辛苦地跑遍了南北西東,把高低長短錯落有致的鳥鳴,把淺淡濃郁各不相同的花香,把溫潤冷暖波動變幻的氣象傳遞到城市、鄉村、山林、曠野以及無限的遠方,浩浩蕩蕩、扶扶搖搖,播撒的盡是春天的消息,卻從來不留下自己的痕跡和聲名。儘管如此,人在瑞安仍需要循着風的指引,風一樣到處跑一跑。
二
在風的描繪和渲染下,一切都要躍躍欲試地生出嫩芽。就連古老的玉海樓彷彿也煥發出了青春——誕生於130多年前的古老建築,雖然它的牆體和地面已被漫長的歲月一層層覆蓋浸染,狀如老樹之皮呈現出黝黑粗糙的質感,雖然館舍之內一幀幀黑白照片也因爲與人們隔着比玻璃板更厚百倍千倍的時光,而顯得陳舊模糊,但就在某一個凝神靜默的時刻,突然就感覺到它有了自己的表情、脈搏和伸手可及的生命氣息。
這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從透過幽暗窗口那幾片嫩綠的葉子?從玄關外斜射進廳堂的那一縷陽光?還是那些陳列於櫥窗裡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故事?總之,到了玉海樓就不再想往別處去了。這座從歲月深處破土而出的建築,彷彿生來就有一種無形的魅力深深吸附着你,讓你流連忘返,感慨萬千。且不說它在建築上的樣貌和格局,單說它所擁有的內涵——它的每一份收藏、每一幅匾額、每一對楹聯、每一段故事、每一個文字、每一張圖片,似乎都構成了讓人無法拒絕的“生命”元素,對與之鏈接的每一個生命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滋養。
玉海樓的建造者孫衣言和孫詒讓父子,早在一個世紀前相繼駕鶴西去,但每一個從玉海樓轉身的瑞安人彷彿都印着他們剛剛離去的背影。特別是標新立異、敢開風氣之先的孫詒讓,如果脫去長袍馬褂,把一生所行之事換成當代的時尚詞語,他就是活在當下的瑞安人或溫州人。
其實,孫詒讓也不是天生身懷異稟、叛經離道,他也曾“幼承家學”恪守舊時道統,雖自幼飽讀詩書並曾隨父宦遊京師江淮各地,但中過舉人後卻再與仕途無緣。考不上進士,他便開始專攻學術,致力於做未來進士的老師。他從30多歲開始,著述立說,花了26年時間完成了《周禮正義》,一舉成爲後世推崇的學術權威。章太炎曾讚許此書爲“古今之言《周禮》者莫能先也。”梁啓超說“這部書可算清代經學家最後的一部書,也是最好的一部書。”之後的《墨子間詁》《契文舉例》等等凡三十多種涉及經學、史學、諸子學、文字學、考據學、校勘學等諸多方面的著述,都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有一些竟是一個領域裡的開山之作。
及至晚年,已經取得了很高榮譽和地位的孫詒讓毫不猶豫地放下過去的一切,開始了“新學”的研究與傳播,從傳統的文科轉到了現代的理科。1896年,他在瑞安創建“算學書院”,傳授數學、物理、化學等現代科學知識。次年力贊項崧等人創辦瑞安方言館,講授國文、英文及外國史、地理等。同時與友人在溫州創辦蠶學館,教授中外種桑養蠶之學。孫詒讓還積極籌集教育資金,選派優秀學生出洋留學,倡辦各式學堂和小學達三百餘所。從學術轉向管理,從教學轉向教育,跨度之大令人驚歎。
可是,興辦教育需要大量經費,到哪裡去弄錢支撐那麼龐大的機構?孫詒讓是瑞安人,是溫州人。在他的意識裡,可以幫助自己渡過難關的人,排在第一位的還是自己,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謀出路,靠興辦實業來解決經濟上的問題。孫詒讓便開始創辦大新輪船公司、內河輪船公司和人力車公司等地方實業,並着手醞釀礦業、鹽業、墾業和南北麂漁業等實業的開發。這就是典型的溫州人,凡事不等、不靠、不討、不要,看準時機即勇往直前,不怕擔風險,不怕受詬病。
三
按自然的節氣,3月中旬瑞安的春還不算太深。一些自然環境中的花朵包括大部分油菜花也剛剛開始綻放,但曹村花海里的油菜花田裡已無一朵花了。花期已過,高大健壯的植株上結滿了密密麻麻的子房。就在同一地區的同一個春天,這裡的油菜竟然比其他油菜早差不多半個月到20天左右進入春天。這纔是瑞安的油菜花,在別的植物不慌不忙地靜待春天腳步時,它們搶先一步,佔據了季節的先機。
引領風氣之先,也許並不是瑞安人刻意而爲,但確實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盤點這個地域的經濟發展史和精神歷程,孫詒讓之後的歷代瑞安人以及溫州人,都能夠敏感地捕捉到時代的脈搏,也能夠勇敢地先行一步成爲時代的引領者。“五四”運動時期有瑞安籍的先行者周予同;中國共產黨建黨後,溫州很快在1924年建立了獨立支部,林去病等瑞安籍青年成爲早期具有很大影響的革命者。新中國成立後,又有瑞安籍青年曾聯鬆成爲國旗設計者。全國改革開放的政策一出,便有數不清的瑞安人搶着下海經商,創業的足跡遍及全國和世界各地。當商品市場開始規範管理時,溫州人已經順利完成了生產方式的轉型,這裡也成爲很多自主品牌的策源地。如今,進入鄉村振興階段,人們又驚奇地發現,一批以曹村爲代表的小康村已經在瑞安建成,併成爲全國的典範……
其實,玉海樓並不是單純的一個藏書樓或展館,它和孫詒讓故居、百晉匋齋本屬同一個建築羣,三座建築靠一個丁字雨廊連成一片。由於書齋中收藏了百餘塊晉磚,所以也稱“百晉匋齋”。孫詒讓生前就在此處著書立說。百晉匋齋前有一個不大的園,名“頤園”,園內有蓮花池、水井、假山,也有梅、蘭、鬆、竹。但很多人並不知道,這些年年春天都會抽出新枝、新芽,年年開出鮮豔的花朵的植物,竟然都是孫詒讓在世時親手所栽,它們的根,都是百年來一直不朽的老根。可是,爲什麼至今它們仍如當年一樣枝繁葉茂,旺盛不衰?難道它們也如這玉海樓一樣,超越了時間的法則?
(任林舉,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此心此念》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