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松柏一

蒲柳松柏[一]

時間又過去了一夜。水深不揚帆,船行緩慢,也依稀過了百華里。北面就是京城,最近相隔不過數裡,上去解手時,甚至能看到燈火闌珊的屋檐……卻是可望不可及的距離。再開着,到了天明,船眼看就要過了東郊,脫了京襄的地界。

唉。

聞着隱約的肉香,縮在下艙旮旯裡,忍受着胃裡翻上來的酸水自顧自憐時,沒有好果子吃——我萬分深刻的體會了這句話。

對面李仲恭託着個荷葉包,慢條斯理,展開裡面油花花的雞腿,往大口裡撥拉。

那膩人的味刺得我一陣噁心,閉上眼,扭過頭,翻了個身。

這會我身上已經沒有綁手綁腳的繩子了,怕是誰都知道,捆着一個三天水米未進的人,沒什麼必要。更何況解手的時候,每次還要麻煩他們兩個手下搭手把人提溜上去,一道道的扒了,寬衣解帶的伺候,夠麻煩的。

“說吧……景元覺還知道多少。”

轉頭,見李仲恭啃完了雞腿,隨手把骨頭往旁邊一撂,在腿上擦了擦。

我伸出根手指頭。

“哼,要錢不要命的死性!”他不屑的嗤了一聲,伸手到懷裡掏,“我看你,還有沒有勁撐到去花!”

一張薄紙藉着指力,依舊輕飄飄的蕩來。

挺費力的伸出胳膊去拈了過來,看看數目,放進懷裡。

“大概很早就懷疑了。至於什麼時候確定的,我也不知道……記得北邑那次相逢麼,咳,能指名帶李大人去,已經盯上了吧。”

李仲恭雙手煩躁在褲子上擦,一遍遍,自個渾然不覺。

“胡說,怎麼可能就知道是我?”

“自你調職以來,三年間狄人擾邊屢屢得逞……皇上是個精明人,身邊李大人……這麼多回,從沒露過馬腳麼。”

半晌沒吭聲,“砰”,李仲恭泄氣的拍了腳邊木板一掌。

“哼,你少糊弄我!老子不信他顧了和親,還能顧得了我!”

……就是糊弄你呢。

我在心裡淺笑。千頭萬緒,這事得多少曲折,景元覺又不是神仙,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誰,我又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誰啊。還虧了他精明,才劃定了可能的半百人選,也還好他沒一時嘴快,把大魚先真的派去洛水賑災。

“這種時候,只要能出了關,就是礙着兩國新結的姻親面子,過去的事,他也不能把我怎麼着!”

可不是,不能深究,既往不咎。我闔目點頭,所以,您還激動緊張什麼呢。

“老爺,碼頭就在前面。”

頭頂上窗口有人低聲說道。這條逃亡的路上,手下人都默契的喚李仲恭老爺而並非大人,倒是伶俐。

聽着李仲恭聞聲應了一聲,拍拍手,半站起來準備上去,衣料悉索着從身邊走過。

“李大人……”

我低聲喚他。

他停了下來,回頭一彎腰道,“放心,還不到棄你屍的時候,蘇大人。”

……想哪去了。

我睜開眼抓了他一把,慢慢站起來,等一陣暈勁過去,神秘兮兮的笑。“您以爲,京裡那位……真忌個姻親?”

李仲恭準備蹬腳上梯子的身子僵了一下,正好就近讓我捱過去,扶着梯子站穩了。

他銅鈴般瞪大的眼珠子在窗戶裡漏出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怎麼說?”

新鮮的空氣從窗口滲進來,透着一股岸邊水草的腥溼。我先吸了兩口,纔不緊不慢伸出手掌。

李仲恭青了臉。猶豫半刻,終於把手伸進懷裡。

“不是這個數。”

儘管看不分明,也知道他的臉更青了。“你要多少?”

“這底子……是過命的交易。”我困難的扯了一個笑臉給他,“說完人就無用,還不知會不會葬身魚腹……一萬兩,不多。”

李仲恭的臉由青轉黑,徹底的融入了艙底的一片黑漆漆。

手下人見老是沒人上來,又探了一次頭。

“老爺,船靠岸了。再不上去……恐夜長夢多。”

“滾!”

他一揮手怒叱。

又半晌,李仲恭陰慘慘的開口,一雙眼睛像是黑夜裡的豺狼,發着野獸兇殘的光,“給了,就有命花?”

沒工夫理會威脅,我將他掏出的最後一沓子銀票揣進懷裡,搖頭。“不夠。”

“混賬!只有這麼多!你當是土匪把所有身家裝在身上嗎!”

算了。

上面人又壯着膽子催了一遍,李仲恭的耐心,也差不多了。

“咳,李大人,你說……咳……咳。”

使了半天勁,才把他掐我脖子的鐵掌推開,我搗着心口捶了半天,緩過一口氣來。“咳咳,你說定……定襄王,跑北邑幹嘛?”

面前人陡然變色,一張臉倏的由黑變青,變白,慘白。

像一根柱子似的立了一炷香,他方纔猛然醒悟似的撲上來,再度擒住了我的脖頸。

“難、難道——”

“咳!上去再說——”

幾頓飯沒吃,沒想到連梯子都爬不動。最後還是被人狼狽的提溜上來,沐浴在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

又被好掐了一回。只捂着胸口咳個不休,雖然李仲恭心急如焚,急不了的事,暫時也奈何我不得。

他就和他八個手下站了一個弧面,等着我咳完,好說話。

我也沒好意思讓他失望太久。

“關於定襄……王爺,他去……自然是……上面的意思。”不喘了,終於也沿着船邊坐正了。餘光看見這是一個再簡易不過的漁船碼頭——荒林子外,一個半倒的窩棚,一盞破舊的船燈,幾塊舢板搭着,渡到岸上。

挺乾脆,讓我省了求救的勁。

“至於說他在那邊要做什麼……”

招了招手,做了個附耳的動作——立刻見到李仲恭臉色再次發黑,猶豫片刻,還是俯下身子,湊了過來。

“快說!派他去北邑,要幹什麼!”

這時候瞧着,這位吏部侍郎那種小心翼翼的動作,那種緊盯不放的眼神……就好像一個明知道要被蛇咬,怕進了心裡去,還得拼命忍着恐懼和厭惡湊上來,試圖探一下七寸的東郭轉世。

我忍不住伏在他耳朵邊上笑,“哪能……讓你知道。”

乘着他驚詫還沒有發作的間隙,手從懷裡伸出來,瀟灑的望天一揮,立刻三月飄雪似的舞起漫天的白花,一片片,落入滾滾黃流——

這些貪贓枉法的花花銀子,多撓人心啊……多少邊城百姓的血汗,多少邊關將士的枯骨,還能讓他有個萬一,兌了帶出關去。

“他孃的你敢——”

逞一時意氣的後果就是,連果子,都沒有的吃。

我是給嗆醒的。

醒來,就有水嘩嘩的流了一臉,直灌到脖子裡去。嘴給人摳着,全是水,脣角估計都撐裂開了,涼水一激,生疼。

猛烈地咳了一陣,好容易停了,看清眼前灌水的人。一張出奇深刻的臉。捲髮,闊額,高鼻,還有向上翹的,刀鋒一般銳利的眼。

雖然做了平民的布衣打扮,那種不加掩飾的跋扈——明顯不是覃人。

終於見到了。

“阿阿——”

甫一張口,就是破聲。心頭不免有點沮喪,等終於見着了真正的敵人,卻不能當面和他對峙,豈不是虧得慌。

那人聽了這聲鴉叫皺了眉頭,手一縮,害我倒回了硬邦邦的牀板。

他嘰裡咕嚕的和旁邊同樣打扮的兩個人說了一大串話,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只能轉着眼睛,觀察這一間屋子。

客棧吧。最小而寒酸的那種。硬板牀,方木桌,板條凳。只有一扇紙糊的窗戶,破了好幾個洞眼,漏出了外面白日的亮光。

這個時候還敢住客棧,真夠大膽的……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纔不招人懷疑。

算算日子,應該是初六了,也不知道……

“蘇鵲。”

一聲突然而至的呼喚,把我硬生生從思索中拉了回來。

面前人一隻手伸着,戳在胸口指着他自己,“木赫爾察因達勒。”

……什麼什麼勒。

比起這個什麼怪名,倒是這個喚我名的聲音,更讓我熟悉。不由眯起眼睛,再打量了一番。果然,除去那些蜷曲的毛髮,寬闊的額頭,高大的鼻子,和厚實的嘴脣……

我挑起嘴角。

……街坊巷裡的殺手,本人府上的劫徒。

那個脣角也跟着挑起,“你認出了。”

除了個別處的嘶啞,這傢伙的中原話,說得相當漂亮。

“如果不是早點的匯合,就看到李扔你到河裡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裡。”

……好吧。我的謬讚,是來得早了點。

“他的人裡面我的人,說了定襄王的事。”這個狄人自顧自的說下去,指了指我,“他瞞着我。我從你這兒聽消息。”

心裡不勝唏噓,想不到我的地位提升的這麼快……竟然,都有趕超李仲恭的趨勢了。

笑一下,翻了個白眼。可惜沒有勁,不能乾脆轉過身去。

那傢伙看了,竟然也沒有要發怒的意思,反而伸臂,從桌上撈了個碗過來,磕在牀沿上。

“蘇大人可以想着,但要快些。今天是初七,昨天,你們的皇帝登臺祭天,嫁了妹妹。他沒有等着你。”

他平心靜氣的看了我一眼,指向碗裡黑漆漆的湯水。“暈了一天,你的毛病,拖不起。我,也等不了太久。”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