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不爽
我仰首嗟嘆,官場黑暗,如今我總算識得一二……
哎。
卻回東營,營中篝火已經熄滅,只有頂頂帳篷中透出昏黃的燈火,溫暖着夜色。
我找到定襄王那頂一品獨帳,裡面也亮着火光。
“定襄王,下官蘇鵲,您可睡下?”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回聲。我遲疑的問,“定襄王是否睡下?”
“他不在。”
門裡有人悶聲作答。
那人掀門出來,是齊鵬齊小公爺。
“齊小公爺,”我躬身作禮,“不知定襄王何在?”
齊鵬搖頭,“不知道,本小公也是在尋他的。”
我不免有幾分着急,平時神出鬼沒的,平時無處不在的人物,到要命的時候,竟然全都沒了影。
當下兩人進帳等候。
進去時齊鵬看我兩眼,忽然一撇嘴,“我記得你。”
“哦?”
我在自己的事中,不及細想,敷衍笑笑。
他停住腳步,指着我,“你就是那個功夫不好,還偏要跳樓救人的人嘛。”
我一臉笑容,頓時僵住。
齊小公爺並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妥,歪着腦袋繼續評價,“不過你勇氣尚且可嘉。要不是那天你不管不顧撲上去,分散了一下瘋馬的注意力……說不定,我趕不上出手。”
……我忽然很想打這小子。
深呼吸過後,“呵呵……齊小公爺言重了。”
“沒什麼。你是文官?”
“下官蘇鵲,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哦,”齊鵬點頭,又一次撇嘴,“那你的輕身功夫,還算過得去。”
再深呼吸,“……小公爺,過獎!”
接着兩人一同坐下,竟是半晌相對無言。其間我滿心郭顧之事是無心應酬,齊鵬一邊悶坐,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將近子夜,還不見定襄王的影子,齊小公爺首度打破沉默,“蘇大人找王爺何事?”
“無甚要緊,夜不能寐,找定襄王閒聊而已。”
齊鵬“哦”了一聲,點點頭,“我也沒什麼事,就是來找定襄王喝酒的。”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一個牛皮水袋,一直在拿着把玩。
“他不在……你能不能喝?”
齊鵬忽然問。
長夜漫漫,無以解憂。我順口應承,“蒙小公爺不棄。”
“好。”
他擰開牛皮水袋,立刻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齊鵬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順手在袋口一擦,遞給我。
我接過泯一口,極辣極烈的黃酒直嗆入嗓,頓時精神一振。
“好。”
他又說一遍,讚賞的接過酒袋。
拔開了蓋子的牛皮袋,就再也沒有關上。
來回往復,你一口我一口,不說話只灌酒。
過了一頓飯功夫,我不免瞥了一眼齊鵬。他扳着臉不發一詞,酒袋來來回回之間,他明顯比我喝得多,喝得快。
本不想管……
可他這樣灌水一般灌酒,我也沒法安靜的坐在一邊想我的事。
斟酌片刻,還是出聲問了,“齊小公爺,您有煩心事?”
他正好一口酒飲完,冷笑一聲。
“我有喜事。”
……
原來這小子還是爲了婚事在煩惱。
此事不當我管,我心不在焉的安慰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緣分到了,小公爺不如順其自然……”
齊鵬不說話,仰着脖子猛灌酒。
他已微有醉意,我再陪着坐下去不免尷尬,想着定襄王看看也不見回,還是告辭爲妙。
正要站起,齊鵬自顧說起話來,“你也聽說了吧,我如今,已成了城中的大笑話。”
我又坐會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公爺何來笑話之說。”
“怎不是笑話?想我齊鵬七尺男兒,本當上陣殺敵爲國效命,卻被用來做頭傳宗接代的種馬。”
“……”
我小心的看着他憤然的模樣,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也就罷了,本來想着先答應,他們挑來撿去也要過好些時候,我總有機會,溜出城去……”
“啪”的一聲,齊鵬拍了手邊的案几,仍舊青嫩的臉上滿是騰騰怨憤之色,“卻不知怎的,就有人好事,專挑了什麼八字好的,再送上幅惑人的相親圖,結果真入了我家老太太的眼,直說絕配絕配,非要立馬成親!”
一句話把我從神遊太虛中拉了回來,端着水袋,惴惴的望了他一眼,“……敢問小公爺未婚妻是?”
齊小公爺不屑的冷哼一聲,“廣平郡王之女,玲瓏郡主!”
“噗——”
一口酒噴薄而出,利落的灑向乾爽的地面。
“你怎麼了?”齊鵬奇怪的問。
“咳咳咳……”
我掩面裝作嗆咳不已,唯恐被他知道要死於非命。
“你沒事吧?”
“咳咳……沒事……咳……嗆到……咳咳咳……”
假咳咳出一腦門子汗水,正揮袖擦拭間,外面適時響起由遠而近的人聲,帳門掀開,定襄王露出一個頭來。
“咦,”他看見我們驚奇道,“你們都在啊?”
我立刻站起,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看見他這麼高興。
正要作禮,定襄王卻回頭向後道,“齊鵬、蘇鵲在這裡哦。”
有人跟着定襄王進來,着實嚇了我和齊鵬一跳。
“皇……上。”
齊鵬嗖的站起,牛皮酒袋迅速的被他藏到身後。
“陛……下。”
我也站起,尷尬的看着面前被我噴的一地新鮮酒漬,有的地方還在冒着泡……藏也藏不住。
景元覺進來就來回掃視,罷了他收回目光,向準備行禮的我們揮了揮手,“免了。”
定襄王也跟着進來,看見我們的侷促,他倚在門口,躲在景元覺背後,朝我們露出一口白牙。
……雖然是比普通官員大得多的一品營帳,現在站了四個人,也不免狹小。尤其這裡還有一位身份高貴、氣勢迫人的君主。
掃視完畢,景元覺先轉向齊鵬,幾乎是立時就盯向他的手後,兩道劍眉皺起來,“深更半夜,你跑到定襄王這借酒澆愁來了?”
齊鵬頓時滿面赤紅,雙手在後面扭着牛皮袋,咬着嘴脣不敢吭聲。
還沒有幸災樂禍的功夫,他又轉向我,“你酒量那麼差,還陪他喝?”
……
雖覺得他的批評毫無道理,我臉上也不免爬上潮紅。
景元覺又來回各給了我兩人一眼,掀起後襟在一邊坐下。定襄王還倚在門邊,齊鵬則和我兩人規規矩矩的並排而立。
我偷看齊鵬一眼,他亦低低看我,手中攥着的酒袋,又往後面縮了縮。
前一刻還爲要死於他手而擔心,現在這種情勢……
倒生出種難兄難弟的悻悻相惜來了。
半天過後,總算定襄王忍了笑,過來問我和齊鵬,“你倆人找我?”
“無事,我只是來……坐坐,夜深,臣不敢再多打擾,就……先告退了。”
齊小公爺瞥了一眼景元覺,大汗淋漓,聲如蚊吶。
“臣……也只是來坐坐,時間不早,就……”
我乾笑着抹汗,在炭火邊罰站,不是一般的熱。
“慢着,”景元覺喝住已經要往門口溜的齊鵬,臉上掛着冷笑,“這麼急着走,是朕就這麼不招人待見?”
“沒,是……是臣喝多了……怕,君前失儀……”齊小公爺聲音越來越小,低頭悶着悶着,臉是越來越紅,汗是越出越多。
可惜我已完全沒有心思笑他。這一驚一乍的,嚇出一身熱汗不算,酒勁蹭蹭的躥上頭,滿腦子只想着出去吹陣冷風清醒一下。
“你們喝了多少,喝得臉跟猴屁股似的?”景元覺瞅着我倆臉色,極爲不雅的出口嘲諷。
“……沒多少。”
齊鵬底氣不足。
“……就少少。”
……我說的是真話啊。
定襄王一旁聽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末了他走過去拍拍齊鵬的肩,又看着我,擠眉弄眼的道,“捉賊捉贓,捉姦捉雙,我同情你們,哈……”
我站那頭暈目眩昏昏然,聽他笑的暢快,嗡嗡嗡的大嗓門直衝耳膜,想哭的心都有了。
該死的齊鵬,竟然弄這麼烈的酒。
埋怨的掃那小子一眼,卻有點愣住,反覆的看,總覺得……
他不對頭。
臉色潮紅,是血衝上頭;汗如雨下,是熱氣上涌;呼吸急促,煩躁不安,站立不穩……卻不是會武的人喝了幾口酒該有的表現。
定襄王也看出來了,他已伸手去探齊鵬脈門。
“怎麼了?”景元覺也看出不對。
定襄王沒有回答,他皺眉片刻,鬆了齊鵬的手,卻又伸手來探我的脈。
我和齊鵬忐忑不安的對望。
等定襄王鬆手,他問齊鵬,“你們就喝了酒,酒呢?”
沒有猶豫,齊鵬乖乖將牛皮袋呈上。
定襄王打開伸到鼻下聞過,在手背上倒上一點,輕舔。擡起頭來,定襄王面色不善,“這酒,是誰給你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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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前,問府內下人拿的。”
“可經他人之手?”
“……不知道。”
齊鵬搖着頭,忽又道,“哦,說是北邑拿來的,玲瓏郡主帶來的好酒……”
定襄王聽了長嘆一聲,看着齊鵬,微張着口,面上竟是哭笑不得。片刻之後,他猛然恨鐵不成鋼的跺腳,一巴掌“啪”的招呼上齊小公爺的腦門,“最難測,女人心——誰叫你不成婚去什麼青樓!”
撇下猶疑不定的齊鵬和莫名驚惶的我,定襄王打罵完了人,徑自急急走過去,對景元覺低聲,“這下可好,麻煩了。”
景元覺倒還平靜,只擡頭問他,“酒裡有什麼?”
“□。”
“什麼!”
齊鵬猛的叫起來。
我卻連叫的勁都沒有了,無聲傻笑着,心裡倒是敞亮……只知道真正是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怎一個慘字可言……
定襄王那邊大聲哼了一聲,隔空送給齊小公爺一個特大號的白眼,“你家未過門的媳婦好算計哪,冬狩圍獵,戊羊陂方圓百里盡無女色,只有化冰小溪一條。”
聽了這話,景元覺在那邊毫不遮掩,呵呵抽着笑起來。
我這廂,卻是一步踉蹌着,恨不能仰天長嘆了。
只有一個齊鵬傻在原地半天,任腦門子上豆大的汗滴滾滾而下,下雨一般滴泠泠的,一會兒就溼了腳下一小塊的地面,倒是叫人看得越發驚奇。
“我……對不起啊,連累你了……”齊鵬回過神來,忽然轉過頭抓着我道歉,還滿頭汗的紅着臉安慰我,“……蘇大人,我真不知道……您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瞪着他緩緩的深吸一口氣,擺手,艱難的表示我沒關係,我不在乎。
老天有眼……
就當我是有份錯點鴛鴦,報應不爽了吧。
“齊鵬,要我說,你還是以後再賠罪吧……”定襄王嘆一口氣,板着臉轉身在自己帳裡翻起來了,很快他找出一條毛毯和一挑氈被,抱在手上踱過來,“你們還是快去降火爲妙,那藥,可不是一般的烈,根本就……”
他把毛毯塞給齊鵬,氈被塞給我,忽然撇過臉笑的肩膀一聳一聳,衝着景元覺道,“要是我沒弄錯,玲瓏郡主久居深閨,也不是識貨之人,那藥……是給馬,生小馬駒的!”
……
我欲哭無淚,馬藥!
齊鵬立刻又怯怯的看着我,一臉的羞慚,一臉的愧疚。
……這個時候,你愧疚還有個屁用!
“……沒事,咱……去小溪吧。”我聲音微弱的開了口,伸手拍拍安慰他。
他默默點頭,又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滿含內疚的眼神,再二話不說,掀了帳簾捧着毛毯,一轉眼就跑的無影無蹤。
我緊隨其後抱着氈被衝出去。寒風吹過臉頰,提氣時,我自個在心底悲哀的想,真沒想到有朝一日,當年貪圖姿態美妙學的芸氏輕功,還有這,這種用途……
多想無益,保命要緊。
方縱身躍出幾十步,手腕卻突然被人拽住,一個趔趄差點向後栽倒。大驚回頭,來人一隻手穩住我,赫然是景元覺。
“幹什麼?”
急怒攻心,我低着聲就吼,本來就是渾身燥熱,現在被人碰了簡直是火燒火燎一樣,況且他拉的,還是剛纔蛇纏過的右手腕。
“這種天你去下小溪,找死嗎?”他亦沒有好氣。
“不去小溪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