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裡,武承嗣一見周興趕到,立即怒不可遏地道:“周興!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替本王出這口氣,本王要李昭德死!一定要他死!”
武承嗣一面說,一面重重地捶着書案,擂得案上文房四寶“砰砰”亂跳。
周興趕緊安撫道:“王爺息怒,息怒,下官來時,已經聽貴府家人說了經過。王爺想整治李昭德出這口惡氣不難,不過……,王爺只是想出一口心頭惡氣呢,還是想要這太子之位呢?”
武承嗣一聽“太子之位”,就像沸水鍋裡澆了一瓢冷水,登時平靜下來,睨了周興一眼道:“尚書所言何意?”
周興捻着鬍鬚,悠然道:“王爺欲謀這太子之位,不但有外敵,還有內患。外敵自然是對李唐猶不死心的大臣。內患,則是武氏族人中有資格與王爺一爭高下的人了。這種情形,恰如當今皇上當年由一才人而至昭儀、皇后再至天子的過程。
那時候,當今皇上還是一個嬪妃,在宮裡有諸妃爭寵,在朝裡有大臣反對,所爭取的都是高宗皇帝的支持,最後險勝的乃是當今天子,憑的什麼?自從第一次王慶之請願被駁回,下官就在反覆思量這件事。
下官以爲,一直以來,咱們的做法都太過重視陛下一人的想法,以爲只要有些人能爲王爺搖旗吶喊,只要王爺能討了陛下的歡心,這太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可是下官反覆思量陛下登基前所用的種種手段。卻覺得,咱們比起陛下來。還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武承嗣傾身道:“什麼東西?”
周興化掌爲拳,重重一握道:“威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懾力!當今陛下就是這麼做的,對擁戴她的,許以高官厚祿,對反對她的,堅決打擊毫不留情,等到朝中上下只有擁戴順從者的時候。當今陛下自然就成爲陛下了!
王爺你固然是得到了一些官員的擁戴,但是對反對王爺的人,王爺都做過什麼呢?李昭德爲何敢如此狂妄?韋方質爲何敢臥牀不起?因爲他們不懼怕王爺!他們知道,就算得罪了王爺。也沒甚麼了不起!”
武承嗣瞪起眼睛道:“對啊!所以本王忍無可忍,叫你整治李昭德啊,爲何卻說本王不妥?”
周興連連搖頭,道:“當然不妥,太明顯了啊!陛下爲何令李昭德監刑?因爲連陛下都知道,李昭德如今是王爺的對頭,這時候對李昭德動手,以皇帝的精明,會看不出王爺的用意?
爲君者,不管遠近親疏。重的是一個平衡,唯有平衡,帝王才安穩。王爺雖是陛下的親侄兒,但是爲了一個皇位,縱然是父子尚且要防範,何況是姑侄呢?如今,皇帝分明是拿李昭德來壓王爺之勢,以求達到一種均衡!”
武承嗣怒氣衝衝地道:“均衡?本王受了如此奇恥大辱,若是忍氣吞聲。必然有那見風使舵的官員投到他們那邊,又有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對本王百般攻訐,此消彼長,如何是好?依你之言,難道還要忍下去麼?”
周興慢條斯理地道:“忍,自然是不必的,不過要講究一下手段。當年上官儀堅決反對立當今天子爲皇后,當今天子是怎麼做的?當今天子不斷剪其羽翼,唯獨不對上官儀本人動手,還在高宗皇帝面前百般稱許、讚譽上官儀,以示無私。
直到上官儀的羽翼盡除,當今陛下大權獨掌,這才賜死上官儀,這等手段何等高妙?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王爺還需豎着李昭德這根一直和你唱反調的標杆,動不得他。不過其他人麼……,嘿嘿!”
“嗯?”
武承嗣低頭沉思良久,霍然擡頭道:“那你所說的其他人,意指何人?”
周興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不識擡舉的韋老匹夫!”
武承嗣恨聲道:“那韋方質對本王倨傲無禮,自然也是要整治的。依你之言,是暫且放過李昭德,先對韋方質下手?”
周興道:“正是!先扳倒韋方質,然後看看哪個大臣不識擡舉,再把他扳倒!用不了多久,百官就會要麼投入王爺門下,要麼明哲保身,到那時候,王爺一呼百諾,而李昭德之流則成了孤家寡人,不打……他也要倒啦!”
武承嗣開懷大笑:“好!好!周尚書真是本王的張子房啊,那就按你說的辦,本王先忍了李昭德這口惡氣,先拿韋方質那老匹夫開刀……次日早朝已罷,武則天留下諸相伴駕回到武成殿,到了殿上坐下,又賜了諸位宰相座位,武則天便笑吟吟地道:“明日婁師德就要回京了。這一次,婁師德用兵巧妙,在居延海殲滅突厥精兵兩萬餘人,功不可沒。衆卿以爲,朕當如何賞賜?”
眼下衆宰相中,以武承嗣地位最高,他既是宰相,又是親王,所以在衆宰相中排名第一,但是他一直想爭西域軍權,如今都壞在這婁師德手中,聽說要封賞婁師德,如何願意,因此便把眼皮一抹,不言不動。
衆宰相中排名第二的是岑長倩,岑長倩是唐初宰相岑文本的侄子,叔侄兩代宰相,甚有威望,武則天登基後大封羣臣,又授其爵爲國公,所以地位僅在武承嗣之下。
一見武承嗣無所表示,岑長倩便欠身道:“聖人,臣以爲,婁師德年事已高,又立下這等大功,聖人體恤臣子,應該讓他回京。婁師德多年來在西域營田屯糧,戍邊守城,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又立下這般大功,臣以爲。拜其爲相,也是應當的。”
“哦?”
武則天不置可否。笑微微地又看向李昭德。諸相中,排位第三的是蘇良嗣。不過蘇良嗣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從年初就不太好,一直告病在家,所以眼下實際上排位第三的就是李昭德了。
李昭德聽了岑長倩所言,心中很是不以爲然,他是前御史大夫李乾佑之子。出於隴西李氏丹陽房,和李靖是同支。而婁師德出身寒門,幼時貧寒之極,曾經做過放牛娃。出身高門的李昭德哪裡瞧得起他,一聽說要與他同朝爲相,頓生反感,便道:“
婁師德確有大功,然婁師德之功勞多建於邊陲,一個善於屯田戍邊的軍中大將,是否就一定當得起宰相的責任呢?臣以爲,婁師德可以嘉獎升遷,但是拜相卻不可不慎,婁師德還是留在西域爲國守邊的好。如此一來。邊牆無事,陛下才好安心經營內政,於婁師德而言,也免得不稱宰相之職,壞了他的一世英名!”
武則天神色不變,又復看向坐在他下首的狄仁傑,狄仁傑同樣不喜歡婁師德,不過他與李昭德的理由不一樣,李昭德是因爲婁師德出身寒門。所以本能地輕鄙他,而狄仁傑卻是因爲他的個性與婁師德不同,他嫉惡如仇,很討厭婁師德唾面自乾的性子,同時,他也真心認爲婁師德不配做一個宰相。
狄仁傑道:“婁師德屯田戍邊,勤勤懇懇,確是爲國守邊的一員名將,不過,宰相者,,上佐天子,外撫四夷,內親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最重要的是知人善任!婁師德在這方面可有什麼建樹麼?
臣以爲,西域纔是婁師德大展才幹之地。陛下若要嘉獎,可以任命婁師德爲河源、積石、懷遠諸軍及河、蘭、鄯、廓諸州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以其統轄西域諸州兵馬。婁師德熟悉突厥和吐蕃情形,由其鎮守西陲,陛下可高枕無憂矣!”
武則天又復看向韋方質,韋方質拱手道:“臣以爲李相、狄相所議,甚是妥當。”
武則天淡淡地道:“既然衆卿多以爲婁師德宜留守西域,那就依衆卿所言吧。不過,這兩年來西域多事,婁師德雖無西域諸軍長之名,卻有其實,如果令其爲西域諸軍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不過是爲他正了個名,朕有功必賞,這賞賜可嫌輕了些。嗯!就讓婁師德遙領一個兵部侍郎、檢校兵部尚書吧,實任河源、積石、懷遠諸軍及河、蘭、鄯、廓諸州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衆卿以爲如何?”
武承嗣知道西域兵權他無論如何是拿不到了,只要這朝裡不再增加一個跟他唱反調的宰相,他是沒有什麼意見的,當下點頭稱是,其他幾位宰相也是連連點頭,岑長倩一見衆宰相的意見都與他不同,便也不再堅持己見。
只有韋方質想了一想,謹慎地提醒道:“聖人,婁師德獨領西域兵馬,如今有名有實,權柄太重了,按我朝舊制,是否應該選派一位御使充任監軍,以分其權?”
武則天搖頭道:“自古名君遣將,閫外之事悉以委之,鮮有監軍之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大將若不能獨斷專行,使一監軍掣肘之,軍中事務無論大小皆須承稟,以下制上,實爲弊端,朕派兵遣將,不予監軍!”
韋方質拱手不言,武承嗣見他吃癟,冷冷橫他一眼,心中略生快意。
武則天道:“好啦,朕召你們來,就是爲了商議如何賞賜婁師德一事,事情既然有了結論,各位宰相都退下吧,狄國老留下,朕還有事問你!”
衆宰相一聽都拱手退下,只有狄仁傑一人留下。等到殿上一靜,武則天便含笑問道:“國老,你方纔說,爲宰相者,最重知人善任,所以婁師德不宜爲相。那麼,你認爲,婁師德不是一個慧眼識人,善於發掘英才的官員麼?”
狄仁傑略有傲意地道:“婁師德之才能,僅限於屯田守邊,戍衛邊牆罷了。臣只聽說,他唾面自乾、戒驕能忍,脾氣麼,好得很。至於知人善任的本事,呵呵,臣倒從未聽說。”
武則天“喔”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今日諮詢衆卿之前,朕就已有所決定,無論做什麼官,婁師德都是依舊要留守邊陲的,至少……也要讓他再留守兩年,給朕兩年的太平時光,朕就能做好收復安西四鎮的準備……”
狄仁傑一聽皇帝對安西四鎮猶不死心,又想進言,武則天擺手道:“朕意已決,卿無需多言。以婁師德之功,朕這麼做,是有些虧欠了他的,不過麼……等安西四鎮收復,朕再補償他吧!”
說着,武則天輕輕一揮手,內侍小海立即捧過一口竹匣子,武則天淡然笑道:“朕留你下來,是想告訴你,人皆有所短,所謂慧眼如炬,朕做不到,你做不到,這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所以,你爲宰相,凡事不可武斷。這匣中的東西,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狄仁傑滿腹疑竇,又不好多問,只好接過竹匣,施禮退下。還沒回到中書省,狄仁傑就忍不住了,他把竹匣放在道邊一個燈座之上,打開匣子一看,只見裡邊居然是一摞奏章,粗略一翻,足足有十多份,全是署名“臣婁師德”的奏章。
狄仁傑納罕不已,連忙打開檢視,仔細一看,一張老臉登時火辣辣的,狄仁傑拿着這些奏章,好半晌才無地自容地說道:“狄仁傑受婁公大度包容如此之久,直到今日才知他盛德,實是愧對婁公啊!”
原來這些奏章都是他得罪權相被貶謫地方之後,婁師德上書武則天,大力薦舉他有賢有才,堪當大用的。
此時,楊帆與小蠻正在趕往南市的路上。
十六家店鋪都接收過來了,如今南市裡這最繁華的一條街全是楊家店鋪,財源滾滾,受用不盡了。楊帆原來對這些身外之物是不甚在意的,可是如今成了家,對這些就不能不在乎了,他是東家,總要見見各店掌櫃的。
因此過了晌午南市一開,小蠻就陪着他到了南市。楊帆身着襴袍,錦帶纏腰,頭戴一領絲織的烏紗襆頭,衣冠楚楚,俊俏不凡。小蠻做少婦打扮,鵝黃色的窄袖短襦,系一條水綠羅裙,開了臉、修了眉,端莊嫺慧,嬌豔嫵媚,當真一雙璧人。
二人這一遭南市之行,爲的是見一見各處店鋪掌櫃,安撫一下這些人剛剛換了東家的忐忑心情,誰知這一去,偏又惹出一樁禍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