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閣侍郎、同鳳閣平章事韋方質臥在榻上,顫巍巍地揚聲道:“老夫有疾在身不能遠送,王爺慢走啊!咳、咳咳……”
武承嗣臉色鐵青,寒聲道:“不敢有勞韋相相送,武某告辭了!”他把大袖一拂,便風一般卷出門去,韋方質望着武承嗣大步離開的背影淡淡一笑,病懨懨的模樣一掃而空,一翻身就坐了起來。
老管家一揮手,兩個侍婢趕緊取來衣袍,韋方質站起身來,張開雙臂,叫她們給自己穿戴束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擔心地道:“魏王權勢熏天,一時無倆。老奴以爲,阿郎縱不屑與之爲伍,也不該稱病高臥叫他難堪,這等人睚眥必報,恐怕會爲阿郎惹來禍端。”
韋方質解下額頭土黃色的抹額往榻上一扔,沉聲道:“吉凶,命也!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折節曲事以取媚於這些皇親國戚?武承嗣登門看望,必然是有求而來,老夫就算大擺筵宴款待於他,只要不與之同謀,依舊是要得罪他的,又何必患得患失,自傷羽毛呢?”
“阿郎……”
韋方質擺手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老管事素知阿郎爲人方正,聞言也只得嘆息一聲,默然退下。
武承嗣出了韋府,攥緊了馬鞭,怒聲道:“好個韋方質,竟對本王如此無禮!他在御前告假三天,明明說是偶染風寒,本王過府探望,他居然就病得臥牀不起了!我呸!本王都聞到他一身酒味了,這個老匹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隨從們忙陪笑道:“韋方質不識擡舉,王爺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武承嗣冷哼一聲,怒氣衝衝上了馬,揚馬一鞭,疾馳而去。武承嗣到了自家府前,剛剛扳鞍下馬,遠處突有一騎飛馳而來,到了面前滾鞍落馬,拜倒在武承嗣面前,哭叫道:“王爺,求王爺爲我家阿郎作主啊!”
武承嗣看了看,對此人似乎沒什麼印象,不禁奇道:“你是何人?”
那人揚着臉哭泣道:“王爺,小人是王學士府上的家人王三羊啊,曾經隨侍阿郎左右,見過王爺您的。”
武承嗣“哦”了一聲,撫須道:“你家阿郎是王慶之?他怎麼了?”
王三羊哭道:“我家阿郎爲王爺您入宮請願,被活活打死在午門外了。”
“什麼?”武承嗣雙眼一瞪,猛一俯身,揪住王三羊的衣領,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厲聲咆哮道:“你待怎講?王慶之死了?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三羊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顧不得擦,便把主母告訴他的一番話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王家聽說王慶之被打死午門之後,這王三羊就隨主母去午門收屍,回來以後才被主母派到魏王府送信。
事情的前因後果,王氏夫人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這王氏夫人也知道當朝天子要殺一個臣子,這仇根本就無從報起,但那李昭德是殺死丈夫的直接兇手,這個人卻未必扳不倒,所以遣人來魏王府報訊時,已經教了他一番說辭,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李昭德的身上。
武承嗣聽他說罷,把他猛地向外一推,只氣得仰天咆哮。人若碰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動了火氣,怒火還未平息驟然再碰到另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怒火真可以激發十倍。武承嗣剛在韋方質府上威風掃地,碰了個軟釘子回來,又聽說這件令他在朝野間威望大減的事來,真是氣得幾欲發狂。
武承嗣脹得麪皮發赤,他在門下困獸般轉了兩圈,忽然指住一個親隨,厲聲道:“你去,你去,叫周興馬上來見本王!”
那親隨不敢多言,急急跨上馬飛奔而去,武承嗣咬牙切齒,滿面怨毒地道:“李昭德!李昭德!三番五次壞我好事,本王不殺你,誓不爲人!”
楊府書房裡,楊帆和聞訊趕來的趙逾對面而坐。
楊帆這時才發現,身邊沒個侍候人果然不妥,客人來了,全無人侍候,他這個主人若是親自去端些飲料果盤來,把客人丟在這兒也不妥當,而且這客人什麼身份都有,有些還當不起他的侍候,就像眼前的趙逾,兩個人只好枯坐而談了。
楊帆道:“昨日趙兄送來的賀禮實在是太貴重了,楊某不知幾時纔有機會面見沈兄,應該當面向他道謝纔是。”
趙逾笑道:“郎將不必客氣,這份禮物,我三叔固然拿得出手,可是以前,還從來沒人當得起我三叔送這樣的厚禮。我三叔既以厚禮相贈,就說明在他心中,沒把郎將你當成一般的朋友。三叔捎話來時說過,就憑郎將你智退突厥十萬大軍,免我河西、隴右、朔方百餘萬軍民遭受荼毒的大功勞,便是送你半個洛陽城都是應該的。”
趙逾打個哈哈道:“只可惜洛陽城不是我三叔的,只好送你一條街聊表心意了。”
楊帆微微一笑,道:“承蒙沈兄如此看重,慚愧之至。王慶之今日被皇帝下旨,打死在午門之外了,看來武承嗣近來動作頻頻,已經惹得皇帝生厭了,我估計,武三思近日就會有所行動,三日之後,我的婚期結束就會返朝,這段時間,還得你來幫我注意朝野動作。”
趙逾頷首道:“這個自然。”
楊帆又道:“沈兄什麼時候會來洛陽?如今局勢,若是沈兄在此坐鎮,應該更穩妥一些。”
趙逾眉頭微微一皺,說道:“我三叔一時怕是不能離開長安了。實不相瞞,家族裡發生了一些事情,那位姜公子有意爲難三叔,此事已經驚動了族中元老,非我三叔在場不能解決,所以……”
楊帆早已見識過沈沐的神通廣大,既然這件事需要他留在長安,恐怕不僅僅是“一些事情”那麼簡單,他也沒有多問,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安心處理那邊的事情好了。這邊的一切是早就鋪陳好了的,只要不出什麼意外,武三思一定會按時發動,咱們只管等着看戲就是了!”
趙逾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婁師德將要回京了。”
楊帆意外地道:“哦?婁將軍要還朝?”
趙逾道:“嗯,估計三日之後就會到京。居延海大捷,婁師德是立下了大功的,皇帝必有重賞。升官加爵固然不在話下,很有可能還會留他在京,以他現在的權位和立下的功勞,即便是拜相也不無可能!”
楊帆欣然道:“婁將軍爲人敦厚,品行高尚,若能拜相,於國於民可是一樁大好事啊!”
趙逾莞爾道:“可是三叔以爲,眼下西域形勢還離不開婁將軍,除了婁將軍也實是沒有更妥當的人選,朝中現在並不缺一位宰相,西域卻缺一員名將啊,所以會動用一些人脈,力保婁將軍不離西域!”
楊帆一怔,仔細想想西域的複雜情勢,眼下確也離不開婁師德這樣的老將坐鎮,不禁點了點頭。
趙逾神秘地一笑,又道:“姜公子雖然正與我家三叔爲難,不過在這件事上他的看法卻與三叔相同,他也覺得西域軍權比一個相位更加重要,所以他那邊也會有所動作的,只是……不免要委屈婁將軍了。”
楊帆苦笑道:“是啊,拜將封侯,這可是爲臣者最高的夢想,婁將軍一定不會想到,他之所以不能拜相的原因,卻是因爲……他太能幹了。”
趙逾道:“婁師德以寬宏大度、謹慎忍讓聞名於世,而這朝中卻是非狐即狼,個個奸詐,以我看來,他在外做個大將軍逍遙快活,未必就不如入朝爲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楊帆搖頭不語,趙逾又道:“皇帝若想引婁將軍入相,必會諮詢朝中重臣。本來這事與郎將沒太大關係的,不過郎將從西域回返,本就負有替天子考察地方官員、民情、軍機之責任,所以難保不會問起郎將,趙某這裡先知會一聲,免得郎將使錯了力。”
趙逾說到這裡,微笑着站起身來,道:“郎將新婚燕爾,趙某就不多打擾了,這便告辭,郎將還是回後宅去多陪陪夫人吧!”
楊帆也隨之站起,笑道:“我那娘子,可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滴滴小女子,如今雖然不在宮裡當差了,可是沈兄卻幫我娘子找了個好差使啊。十六家店鋪,再加上我娘子以前自己經營的幾家鋪子,只怕她每天比我還要忙上三分呢。呵呵,請!”
趙逾哈哈大笑,與他並肩往外走,邊走邊道:“這麼說來,倒是趙某的不是了,我應該晚幾天再把賀禮送上,免得尊夫人新婚燕爾還要忙碌。”
楊帆道:“要不然她也閒不下的,這不府上正缺人麼,她中午就去了南市,要找人牙子僱些丫環下人回來。”
趙逾笑道:“當日趙某曾想贈予郎將男女奴僕二十人,郎將偏偏推卻不收,否則今日何須如此麻煩?”
楊帆道:“當日楊某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留下四個人,我都嫌多,哪知道成了家,只是娶回來一人而已,卻當真覺得這人手不敷使用了。這樣也好,我那娘子親手挑選的身邊人,大概更合她的心意。”
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就到了大門前,趙逾回身道:“郎將止步,不勞遠送了。”
楊帆一笑站住,拱手道:“趙兄慢走!”
兩人剛說到這裡,門外一陣嘰嘰碴碴的女孩兒家說笑聲,就見高瑩、蘭益清等一衆女侍衛簇擁着小蠻走進門來,一見楊帆與一位客人站在門前,登時站住。楊帆笑道:“娘子回來啦,來來來,我爲你引見一下,這位是趙逾趙兄,趙兄,這就是內人了。”
趙逾趕緊上前兩步,長長一揖道:“趙逾見過夫人!”
小蠻福身還禮,道:“趙先生好。”
楊帆道:“娘子,家裡的使喚人可都僱回來了?”
小蠻抿嘴兒一笑,道:“嗯,衆姐妹幫忙,可省事得多了,人都挑齊了,你們上前來,叫阿郎看看可滿意麼!”
衆女侍衛把身一閃,便從後面走進來七八個男子,其中一個十一二歲,清秀機靈,想來就是書僮了,還有兩個腰圍很寬,滿面福態,定然就是廚子了,其他幾個下人雖然並非個個都是魁梧之輩,不過看起來都很精神,而且一臉憨厚。
楊帆連連點頭,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這些人,我看着都滿意的很。噯,不是還有內宅裡使喚的丫頭麼,怎麼沒僱回來?”
小蠻一聽,忽然忸怩起來,輕輕卷着衣角,小聲地道:“丫環……也是僱齊了的。”
楊帆哈哈笑道:“是麼,快叫她們過來,讓我看看。”
那七八個男僕忽啦一下閃向左右,小蠻無奈,微微側了身,向高瑩努了努嘴兒,高瑩道:“咳!你們還不上前,見過你家阿郎!”
楊帆笑眯眯地看着,就見那些女侍衛又向兩旁一閃,楊帆的笑容登時就僵在臉上。他的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驚愕地看着站在門檻外面的六個……女人,嘴巴也慢慢張開,半天都合攏不上。
他一眼看去,幾乎以爲小蠻把太平公主府的那幾位女相撲手給請回家了,仔細一看,她們的身形比起太平公主身邊那幾個兼作女侍衛的相撲手要小了一號。
沒錯,她們的確是女人,六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她們也的確是丫頭,看那富態中透着稚氣的面相、看她們頭上雲英未嫁的丫角髻,絕對是六個未成年的丫頭。
小蠻看見楊帆的臉色,不禁嗔怪地瞪了高瑩一眼,硬着頭皮怯怯問道:“郎君……還滿意麼?”
楊帆就像含了一口黃蓮似的咧了咧嘴,含糊不清地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這些人,我看着都滿意的很,呵呵呵……”
趙逾站在一旁,努力把他因爲憋笑而扭曲的五官歸了位,向楊帆長長一揖,道:“郎將忙着,趙逾告辭、告辭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