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池子裡的蓮枝被壓彎了腰肢,雨水打在荷葉上,濺起一粒又一粒細小的珍珠。
蘇牧在小樓上安靜地寫着字,彩兒小丫頭在一旁做些女紅,時不時過來給自家少爺添些熱茶,倒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府裡都在傳,說少爺身份不明,或許真的只是裝瘋賣傻騙銀子吃白食的江湖混子,而最直接的根據竟然是因爲少爺身上本該有胎記的地方受了傷,傷疤將胎記給抹去了。
這也正是彩兒心不在焉的原因了。
當夜是她給少爺沐浴更衣,發現了這個情況,而她也只跟長房老爺提起過,雖然她年紀不大,但自小就在蘇府做事,懂規矩知分寸,這些事她不敢也不能說出去,唯一的可能,便只有長房老爺。
可長房老爺爲何要將這個事情透露出去?
雖然他與少爺大半年未曾見過,此時的少爺也失去了記憶,行事作風也不似以往,可父子之間總該有些血脈牽連,這等微妙的感應,是足以證明蘇牧少爺真實身份的。
當然了,如今世道險惡,也不排除有這樣的騙子,爲了獲得老爺的認可,忍痛在本該有胎記的地方割上一刀,可除了那個地方,少爺身上幾乎遍佈了傷痕啊,若只是爲了取得信任,爲何要連其他地方一同弄傷?
這樣的推論明顯站不住腳,而從另一方面,若這個酷似少爺的人,能夠在胎記的地方割上一刀,是不是意味着他見過少爺,是知道少爺身上有胎記的?亦或者說,他沒見過少爺,爲了預防身上有胎記,纔在身上弄了那麼多的傷痕?
可如果他沒見過少爺,又如何得知少爺的長相,而如此大膽的來蘇府冒充?
彩兒自覺不是個聰明人,可細細一想,便能夠疏通其中的關節,對於少爺的身份問題,她是沒有任何質疑的,連她都推得出來的事情,縱橫商場大半輩子的老爺又如何不知?爲何他還要故意將這個事情泄露出去?
她也知道這些事情不是她所能忖度的,反正少爺自己都不急,這段時間他每日裡就是讀書寫字,四處逛逛,連以往那些朋友的詩會雅集宴會等諸多邀請全部都推掉,似乎變了一個人那般。
有幾次她還看到少爺在房間裡偷偷打拳,而睡覺前打坐,已經成爲了少爺的功課一般,雷打不動,這些事情放在以前,都是無法想象的。
也正是因此,她對少爺的忌憚也減弱了許多,雖然作爲通房丫頭,若少爺想做些什麼出格的事情,她也是不能拒絕的,可在這之前,她對少爺是充滿了恐懼的。
而現在,少爺的眼中沒有了那股邪惡,更多的是溫和與親近,讓她也終於放下了心防,哪怕與少爺獨處一室,也不再提心吊膽。
她也不懂少爺的字是好是壞,只覺得看少爺認真寫字,就會涌出一股怪怪的感覺,有些讓人羞臊,這是少爺離家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了。
到了中午,雨水初歇,白棉一般的雲朵兒慢慢散去,陽光普照,人的心情似乎也隨着天穹的開闊而變得開闊起來。
彩兒正打算給蘇牧少爺準備午餐,大少爺蘇瑜卻是從外地回來了,第一時間上了小樓,來見蘇牧。
蘇瑜也只比蘇牧大一歲,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若在後世,也只是個學生,可蘇瑜此時已經接手掌管長房的大部分產業和家族事務,並在杭州打開了名氣。
他的個子並不算高,神態嚴肅而謹慎,透出一股與年齡不太符合的成熟與穩重,蘇牧第一眼見到自家兄長,倒是眼前一亮,覺得他有點像霍建華之類的古裝奶油小生。
蘇瑜頗有文才,讀書是非常不錯的,初時也被舉爲茂才,打算考取功名,可惜家族事業中途生變,長房只能將他推出來撐門面,對於蘇牧這個不懂事的弟弟,蘇瑜有時會苦口婆心,有時會痛心疾首,有時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二人的關係算不得太融洽便是了。
不過聽說弟弟蘇牧失而復歸,又喪失了大部分記憶,蘇瑜也有些焦心,畢竟長房這大半年來尋找各地人脈關係,對蘇牧展開搜尋,這些實質性的工作,其實都是蘇瑜出面操持的。
蘇牧失蹤之時,作爲兄長的他自是心切難安,可爲了安慰父母,只能故作堅強,撐起局面,然而此時見到蘇牧,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總覺得二人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隔閡一般。
Wшw¸ttKan¸c○ 詢問了蘇牧的日常起居,又寒暄了一番,看起來不像一塊長大的兄弟,倒像是久別重逢的點頭之交,氣氛着實有些怪異。
蘇瑜打理長房生意時間並不短了,在商則言利,講求務實和效率,也不拐彎抹角,當即說出了自己的提議。
原來蘇牧回府之後,便閉門不出,拒絕了一切邀約,許多詩會雅集之類的也並不熱衷,哪怕出去閒逛,也是喬裝改扮,帶着彩兒偷偷溜出去。
這也使得杭州城中的年青一代無法見到蘇牧的身影,諸人雖然對他有着些許好奇心,但一兩次邀約被拒之後,也就慢慢將蘇牧這個人給淡忘了。
而蘇瑜則不同,他操持着家裡的生意,最善於交際,在杭州的年輕人圈子裡,是個長袖能舞的豁達性子,這次回來,便有杭州城的諸多青年才俊,邀他一聚,順便也讓蘇牧出來跟大家見見面。
蘇牧未離家遊學之前,對這類文人聚會最是熱衷,也博得了一些小名聲,然而回府之後卻如此老實,蘇家人也有些看不透,蘇瑜倒是覺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比四處惹禍來得強些。
可他聽說這次聚會,趙家的小女兒趙鸞兒也會去,這就不得不過來把蘇牧給拉上了。
蓋因趙家也是杭州城的大商戶之一,與他蘇家也算是世交,老太公那一輩起,兩家的老人們就相處得極爲親近,而趙鸞兒與蘇牧是有着婚約在身的。
蘇牧中途惹了大禍,外出遊學,兩家的長輩也打算等蘇牧遊學歸來,便將他們的親事給辦了,可誰能想到蘇牧會遭遇橫禍,生死不明。
趙鸞兒早已過了及笄之年,趙家同樣家大業大,想與之聯姻的家族能排上十幾條街,前段時間兩家長輩就已經開始考慮這件事,蘇家甚至荒唐地想讓蘇瑜將趙鸞兒給取回來,可惜蘇瑜已經成家,趙鸞兒也不可能給他做小做妾,事情便奔着解除婚約的方向去走了。
如今蘇牧回了府,雖然記憶喪失,但性子卻收斂了許多,連老太公都感到有些欣慰,這個時機上,讓蘇牧與趙鸞兒見一見,也算是兩家關係回暖的好法子。
也正是因此,蘇瑜在小樓裡待了半個下午,想方設法勸說蘇牧去參加聚會,然而蘇牧卻只是笑着婉拒,這也讓他感到有些氣餒和不滿。
蘇瑜心裡很清楚,弟弟蘇牧哪怕喪失了記憶,但這段時間以來,該知道的也都應該知道了,他又不是愚蠢之徒,自然看得出這次聚會的背後意義,縱使有着個人理由,對於弟弟不肯爲家族着想,蘇瑜的心裡也沒辦法開心起來。
如此便草草結束了交談,蘇瑜輕嘆一聲,起身下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卻聽得蘇牧在背後說了一句。
“哥。”
“嗯?”
“這些年...辛苦了...”
看着神色有些嚴肅的蘇牧,蘇瑜微微愣住,而後點了點頭,徑直下樓,到了樓下,深深吸了一口雨後的清新空氣,而後重重地呼了出來,接着低聲喃喃道:“失憶了也好,等你這句話好幾年了,混蛋!“
這般想着,卻又憶起兒時兄弟二人的荒唐玩鬧,眼角竟然有些溼潤起來,對於蘇牧拒絕這次聚會,也便心無芥蒂了。
蘇牧在二樓的窗臺,看着兄長並不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偷偷抹了抹眼角,心緒也是頗爲複雜。
他並非不想參加這些詩會雅集,對於一個後世現代人而言,這類聚會最能反映大焱皇朝的人文和風情,他自然是很有興趣的。
然而他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在現世之時,他雖然經常讀寫詩詞,也能背誦一些名篇,但到底還是缺了底蘊,在沒有完全掌握狀況之前,貿然參加什麼詩會,妄圖一炮而紅,那是不太現實的。
再者,前任蘇牧紈絝放浪,連欺男霸女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風聞不佳,雖然有些才華,但也爲文人圈子不喜,加上離家遊學之前闖下的禍事,爛攤子直至今日都未能收拾乾淨,早在回府的第二天,冤家便找上門來,還是父親蘇常宗出面應付下來的。
此時他還無法掌握到有用的信息和底牌,輕易出去參加這等聚會,難免會落入別人的設計,說不定第二天就會再次臭名遠揚整個杭州城了。
蘇牧習慣了謀而後動,掌控主動,否則也不會在街對面的包子鋪住了大半個月,才安心回蘇府,這段時間他也在以最快的速度,熟悉和適應着如今的生活環境和狀態。
這些天來,他常常寫字,就是希望能夠將自己在現世的所學所得,做一個歸納和整理,想將這些東西,都化爲己用。
然而世事如斯,老天不會等你準備好雨具纔開始下雨,世事難料和事與願違總是人生的主旋律之一。
蘇牧也沒想到,這個轉折會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