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早晨,陽光溫暖,春風和煦,蘇府門前的桐木抽出新枝,不遠處的坊渠邊上,楊柳依依,隔壁府邸的院牆上,桃枝如伸懶腰的熟睡嬰兒,怒放的桃花,在春風之中招搖,讓人看着,彷彿能夠看到院內的女子,正在桃樹之下,捏着手中的方勝兒,幽怨地盼着男人歸家。
蘇牧牽着腿瘦毛長的老馬,揹着長布包,陸青花詫異甫定,抱着書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正在府門前灑掃的徐三斤看了過來,眼中滿是厭煩。
他來蘇府當工也有三個多月了,盡做些掃地倒夜壺的粗活髒活,夢想中憑藉自己俊朗到沒邊沒際的外貌,俘獲蘇家小姐芳心的劇情並未出現,反倒昨天打碎了一個瓷瓶,讓老管事使喚護院,拖到柴房去打得屁股開花,今日走路都怪怪的,以致於今天大家都用古怪的眼光看他,心下懷疑那護院到底是用上面的棍子還是用下面的棍子打他屁股。
念及此處,再看那武士不像武士,書生不似書生的落魄人,他的心情簡直糟糕透了,象徵性地揮動掃帚幾下,邊轉身往回走。
“小哥兒慢走。”
那人還是開了口,徐三斤捂了捂額頭,心嘆終究是躲不過這些嘮叨的鬼,沒好氣地迴應道:“你喊我做甚!”
人說宰相門房七品官,可這蘇府雖號稱杭州十大縉紳大族,說到底還是從商的賤業,再說了,這徐三斤也並非門房,只不過是個灑掃的小廝,哪來這麼大的脾氣和架子?
蘇牧對人情也看得通透了,人總有個情緒不佳之時,心裡也不以爲然,反倒陸青花着急了,也不知是故意使壞,還是終究懷疑蘇牧的身份,當即怒叱道:“瞎了你的眼!你家少爺回來了,還不讓裡面的人全都出來恭迎大駕!”
她說完這句話,並無與有榮焉的表情,於是蘇牧知道了,她到底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身份,存心攪局使壞來了。
徐三斤也是認得陸青花的,畢竟這老姑娘就在對面街賣包子,眼熟得緊,見得陸青花敢對自己大呼小叫,徐三斤頓時火氣。
“爛嘴巴的包子婆,沒事來這裡鬧!哪個月沒幾個自稱我家少爺的刁民過來裝瘋賣傻?最後還不都給打出去了?趕緊把你的野漢子牽回去,省得管事老爺一頓好罵!”
“誰的野漢子!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你個沒人要的老婆娘!這裡也是你耍潑賣瘋的地方!”
陸青花最忌諱別個兒說她沒人要,本來只是想等着看蘇牧的笑話,此時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與徐三斤對罵起來,最後還打起了賭約,若蘇牧真是蘇家的公子少爺,徐三斤便給包子鋪當三個月的免費勞力。
蘇牧也是哭笑不得,眼見府門前有人開始看熱鬧,終究覺得影響不好,遂從懷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路引,遞給了徐三斤。
“這張東西,交府裡看看,勞駕了。”
徐三斤也不是狗仗人勢的貨色,蘇牧言語有禮,舉止有度,面掛笑容,人都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徐三斤也不會太過分,可有陸青花從中作梗,二人又立下了賭約,徐三斤便怒火中燒,一把抄過那份路引,邊罵着,竟然將那路引給撕了!
陸青花見得此狀,便開始叫罵,蘇牧的笑容也收了起來,不過府內的僕人們到底還是被吵鬧聲引了過來,聽說又一個少爺要回來,就聚過來看熱鬧。
府里長房的二公子不算得良人,雖然讀書有些底氣,但整日裡流連青樓楚館,盡做些鬥雞遛狗之事,在府裡沒什麼好名望,在杭州城內也是臭名昭彰。
早在半年多前,二公子又跟別個兒在思凡樓爭風吃醋,惹出了事端,連老太公都驚動了,長房老爺不得不狠心教訓,名爲外出遊學,實則是讓他出去避避風頭。
可哪裡想到二公子會跑到匪患之地去,收到消息的時候聽說已經凶多吉少,雖然蘇家動用了關係人脈,着人四處尋找,卻最終一無所獲。
蘇家懸賞一出,那些包打聽和消息靈通的人也是踏破了門檻,可大多隻是爲了騙點銀子,更有甚者,一些人還找來了與二公子酷似的騙子,只說遇到歹人行兇,將腦子打傻了云云,想要混個便宜二世祖來噹噹。
這等事情終究是讓人哭笑不得的。
此時的蘇牧一路風塵,雖然經過了半個多月的調養,但雙頰消瘦,膚色黝黑,又不修邊幅,莫說進府才三個月,並未見過蘇牧本尊的徐三斤,就是隨後而來圍觀看熱鬧的僕人們,都認不出他來。
正喧譁之時,一名長衫老者從府中走了出來,朝徐三斤喝道:“三斤!大清早如此胡鬧,成何體統!讓人看我蘇家笑話不成!”
老管事一出面,徐三斤頓時閉了嘴,怒氣未消地瞪着陸青花,後者也是分毫不讓,倒是老管事的眼前一亮,視線定在了蘇牧的身上。
“二少爺?”
“張叔,是我。”
嚴格來講,此時的蘇牧確實是個“騙子”,前任蘇牧與老僕人遭遇匪徒,被毆打以致昏迷,醒來的時候靈魂已經換了主子,老僕人最終又沒能醒過來,蘇牧對蘇府的情況也沒半點了解,除了身上的路引作爲物證,也就身子是貨真價實的。
這也是他爲何要在隔壁住大半個月的原因,他要摸清楚蘇府的情況,哪怕住進去了,也要讓人覺着他依稀還是能記得一些人物和事情的,再者,他也需要考察一番,若這個蘇府不適合自己,他倒也有心就此離去,過上自己逍遙自在的生活。
他這廂一開口,老管事聽得熟悉的聲音,頓時老淚縱橫,忍不住驚呼道:“真的是二少爺!是二少爺!二少爺真的回來了!”
嘴裡這樣說着,他就過來抓住蘇牧的手臂,身後的僕人已經騷動起來,徐三斤卻是呆立在了原地。
老管事張昭和往他頭上拍了一記,大罵道:“還杵在這挨天收麼!還不快去稟報老爺!”
“這...是...是!小的便去了!”徐三斤臉色發白,轉身往回跑,到了門檻那裡還絆了一跤,哎喲一聲叫,而後拍拍屁股,繼續往府裡跑。
“你們還站着幹什麼!還不過來幫二少爺拿東西!”張昭和一聲呵斥,門內的家丁僕從都紛紛出來,搶着牽馬,見沒東西可拿,就將陸青花懷裡的書箱給搶了過去,而後簇擁着蘇牧,歡歡喜喜進入了府邸。
“還...還真是蘇家的少爺啊...”陸青花愣愣地站在原地,過得許久才緩過神來,而蘇府卻已經關上了大門,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站着,心裡倒是有些失落了。
進了府門沒走出太遠,蘇家長房的老爺蘇常宗就撞撞跌跌地小跑了過來,見得蘇牧,便擁了過去,泣不成聲。
父不嫌兒醜,前任蘇牧在如何紈絝不成材,也是親生的骨肉,本以爲這個兒子死在了南面,如今失而復得,又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欣喜?
蘇牧還有個兄長,不過此時在外地處理家族的產業事務,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了,倒是其他房的堂親們一窩蜂涌了出來,將蘇牧當成了怪物來圍觀。
蘇常宗雖然是長房主事,但子嗣不旺,蘇牧失蹤之後,就只剩下長子苦苦支撐,長房地位岌岌可危,其他房的堂親們見得蘇牧迴歸,心裡也不知該不高興呢?還是該不高興?
但聽說蘇牧受了匪人所傷,腦殼壞掉了,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他們的心裡到底是好受一些的。
如此鬧哄哄了大半日,又被蘇常宗帶着去見了家裡的老太公,到得晚間,蘇牧才終於得了清閒。
正稍坐歇息,喝了一口茶,一個小丫頭又怯生生地進了門,小聲地說道:“少爺,婢子...婢子過來伺候您沐浴更衣...”
經過前些日子的暗中觀察,蘇牧對蘇府的人事也有了大概的瞭解,這丫頭他也是知道的,乃是前任蘇牧的一個通房丫頭,名喚彩兒。
彩兒此時才十三四的年歲,身子剛剛長開,如雨後的絲瓜一般,青澀又散發着青春的氣息,許是羞於胸脯長大了,並不敢擡頭挺胸,稍有些駝着背,正是聘聘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水靈時期,眉眼已經顯露出美人的跡象,稍帶着一點點嬰兒肥,頗爲討喜。
蘇牧不由想起現世裡,自家的妹子,又怎忍心讓這麼個小丫頭給自己洗澡,當即擺手道:“我自己來就好,你下去歇息吧。”
那丫頭輕輕吐了一口氣,似乎心頭大石落地一般,可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一臉爲難地囁囁嚅嚅道:“可是...可是老爺吩咐了...一定要婢子伺候少爺...若失職了,婢子是要受責罰的...”
蘇牧本想說稍候會自己跟父親解說一下,但想了想,還是默認了下來。
彩兒見自家公子如此,便出去提來熱水,雖然年紀尚小,但她做慣了這等活計,倒也嫺熟,不多時就準備好了浴桶香湯,替蘇牧寬衣解帶。
Wωω▪ttκǎ n▪¢ 〇 然而當蘇牧的衣服完全褪下來之後,她卻捂住小嘴,禁不住“啊”的低呼了出來!
搖曳的燈光之下,蘇牧的前胸後背滿是猙獰的傷疤,也不知這半年來經歷了些什麼可怖之極的事情!
蘇牧苦笑一聲,早料到會這樣,便擺手讓彩兒出去,這一次,小丫頭倒是沒有拒絕,很快就逃出了房間。
蘇牧享受熱水澡之時,彩兒已經慌慌張張地來到了蘇常宗的房間。
“什麼?!沒有胎記?!怎麼可能會沒有!”
“婢子...婢子看得清楚...也不是沒胎記...只是那胎記之處只剩下...只剩下一道很大的傷疤...很多傷疤...”
“很多傷疤?”
“嗯...很多...”
夜已深,蘇常宗房間的燈卻仍舊亮着,他緊皺着眉頭,那肥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離手不遠的地方,一張重新粘貼起來的老舊路引,靜靜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