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策馬遊曳於戰陣之外,扣着繮繩的手指緩緩掐着骨節,他在計算時間。
從接戰到現在不及一刻時間,敵軍兩千餘步卒便已被衝散,勉力爲戰的敵人也不過只有三五百還被割裂在軍陣中各自爲戰,這種程度下,敵軍應該快要開始潰逃了吧。
呂布在等敵人潰逃。
這場戰鬥甚至不如前些日子擊潰的那支來自濟北的人馬,他們的將領是鮑信,是關東諸侯中難得有壯勇的人。不過對上驍勇的幷州兵仍舊不夠看,他們的烏合之衆僅僅半個時辰便被擊潰,領兵的那個陳留郡名士衛茲,也被麾下張遼一刀斬首。
呂布已經發現在陣中勉力支撐的張飛,那倒真是一員猛將,至少不亞於張文遠。在幷州騎兵來回穿殺的間隙中,居然能以一杆模樣怪異的長矛連殺二十餘騎幷州驍騎,就算放眼天下,也是少有的勇武之人了。
他本以爲那個面容稍黑的青年便是這支軍隊的將領,但觀其作爲,卻讓呂布打消了一個想法。
哪裡有主將在兵馬即將潰散的時候還只知曉提着兵器與敵人廝殺呢?呂布認爲張飛只是空有血勇,這樣的人如果在自己手下,充其量就是與成廉等人相似,作爲衝陣猛將而已,絕不會令其獨領一軍在外作戰。
他要尋找的不是這個人。
呂布雖然看不上關東諸侯,但對於燕北他是知曉不少的,同爲邊郡鄙人,從草莽之身趕上幾次聲勢浩大的叛亂,自遼東做大,又用手段逼得董卓認同他的地位給出甚至超過自己的官職。
度遼將軍!
呂布在潛意識裡便將燕北當作與自己是一類人……爭權奪利的投機者。
別的不說,就燕北參與的那幾次叛亂。黃巾之亂也好,二張之亂也罷,一次波及天下一次波及整個北方,參與人數都是百萬幾十萬的規模,就不說最後能在天下間揚名,真正到現在還活着像個人樣兒的,纔有幾個?
黑山軍、白波谷、青州黃巾,還有數不盡流轉于山野的賊人……與他們相比,手握兵馬執掌遼東大權又藉着此次關東會盟得到與之地位相匹的政治聲望,燕北簡直活得像皇帝!
而這個叫燕北的不但是其中之一,還是其中最好的那一個,這就不能讓人以等閒之輩度之了。
呂布不認爲燕北會任命一個這樣只識勇武的人作爲主將。
他兜馬在周圍遊曳,心底裡便已經漸漸對自己要尋找的人有了一個模糊的形象刻畫。這個人要麼此時命部將抵抗,自己率領小股步卒向東逃逸;要麼便會想方設法穩定軍心,依仗還有不少的兵力拼死揮戈一戰。
就在此時,紛亂的戰場上傳來一聲沉穩的咆哮。
“敵將郝萌,已爲我關雲長所斬!”
郝萌,被殺了嗎?
呂布皺起眉頭,郝萌的本事他是清楚的,雖然比不上張遼更比不上他,但也絕非尋常之輩。那個河東人也是追隨丁原從老革之身從屍山骨海中殺出來的軍司馬,絕不會如此輕易地被人斬殺!
呂布側身執長戟向聲音的來源望去,只見不過泛泛的黃鬃馬背上卻馱着一名其貌威武無比的紅臉將官,擎着長刀策馬而過,左右幷州騎皆不能擋,直刺着朝戰場上另一個方向殺去,那是他麾下司馬成廉的方向。
而在那紅臉膛的將官身後,沿途步卒竟隱隱有結陣抵抗幷州騎的模樣……呂布要找的,就是此人!
心下大定要試試此人的本事,呂布不過一勒繮繩,胯下紅馬便撒開四蹄嘶風而走,狀若鬼魅,拖着赤色影子朝敵將與成廉之間截擊而去。
他座下駿馬不是凡品,馬頭若兔,正合馬經上的寶馬之稱,渾身赤色宛若炭火,脖頸生出一圈好似西域能夠生撕虎豹的神獸狻猊。這匹馬是他殺丁原後董卓交給他的西域馬王,被起名叫赤兔。
呂布對這個名字並不滿意,卻也並不在乎。
這世上能夠被稱作赤兔的寶馬有許多,但被喚作馬中赤兔的,只有自己坐下一騎而已。
正如這世上能夠被稱作猛將的勇士有許多,但被叫做人中呂布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儘管有着這世間頂尖武人所共同的驕傲,但策馬疾馳的呂布沒有絲毫放鬆與小覷敵人。且不說那紅面膛的敵軍將官單單一眼看過去便知曉不是庸手,單就呂布自己來說,無論面對再弱小的敵人,他都不會留手和放鬆。
所謂的猛將、勇將,他們能夠依靠勇武稱名天下,固然是因爲他們都擁有常人難以匹敵的武藝,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臨陣無懼的勇氣!
關羽側持長刀,夾馬只取那一員領騎兵在陣中左衝右突的高胖敵將,忽而餘光瞧見遠處一抹赤色快速接近,連忙轉頭,率先撞入眼簾的便是一匹堪稱絕世的赤色寶駒!
關羽愛馬,這天底下反是武人應當就沒有不愛馬的,戰場上一匹寶馬的重要意義不亞於一杆趁手的兵器。但他們兄弟手上的閒錢又太少,根本騰不出購置良馬的錢。
這倒不是他們窮,這年頭領兵在外的,手底下有三四百號人只要沒到譁變的程度,多半都比較富裕。可是養兵的花銷太大,劉關張三人又不像燕北有一支商隊爲他流轉北方商市……一次次兵敗,一次次募兵,爲了養兵張飛把宅院都賣了,他們哪兒還能有錢去購置良馬。
否則也不會當年燕北一匹良馬便引得張飛愛不釋手地向關羽討要。
但是現在關羽眼前的這匹赤駒,勝過燕北送的那匹鮮卑馬十倍!
小兔頭長馬身,肩高足有七尺,健壯的胸口與強勁的四蹄,渾身上下不帶一點兒雜色,好似異獸下凡。
這難道不正是關羽心中夢寐以求的寶馬嗎?
僅僅一眼,一向沒什麼物慾的關羽看向赤兔馬的眼神便變得炙熱……然後,關羽纔將注意力放到馬背上那威風凜凜的身影之上,雙目不自覺地眯了起來。
此人帶給關羽非常危險的感覺。
赤兔馬速度極快,不過匆匆一瞬,便馱着馬背上的呂布衝至關羽近前,手中方天戟亦刺到臉前,只取關羽首級而來!
關羽面露怒意,猛然揚刀剛好劈在長戟小支上,想要格開這杆稀罕的兵器。
方天畫戟這種兵器論及實戰中的使用難度可謂兵器之中最困難的一種,遠超刀槍斧鉞,而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局勢,沒有超凡的技巧,這種難用的兵器甚至不如一杆普普通通的木矛好使,所以這種花哨卻並不實用的兵器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作爲宮廷禮器在祭祀中出現。
用這種兵器的人,不是藝高人膽大便是腦袋有問題。
但從刀戟相交的力度來看,關羽認爲面前之人定然爲前者。戟上傳來的力度之大,遠超關羽的想象。這種力量算是關羽平生所見的第二次。
而上一個擁有這種力量的人,是張飛。
接着衝鋒刺出的一招爲關羽所擋,呂布卻並不心急反而嘴角微微上翹,藉着錯馬的瞬間便將長戟後拖着,以月牙支劃向關羽脖頸……轉眼,雙方便已錯馬而過。
這一招被呂布用過許多次,九原塞外不知多少自恃勇武的胡族豪傑躲過了衝鋒一刺,正是心神稍鬆的空檔便被月牙鋒劃過脖頸帶走頭顱。
雖然直刺被此人硬生生擋下的這種經歷實屬罕見,但呂布並不認爲此人能夠再躲過這一招。
擅用長刀之人,大多膂力過人。而力量強大之人,反應卻未必夠快。
然後,呂布這一招竟再度落空!
關羽時常與張飛磨練武藝,張飛的蛇矛雖無長戟的月牙支,卻也同樣有這一招,因而關羽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錯馬時矮身,也是因緣際會,儘管長戟的月牙支削去兜鍪上的些許紅纓,卻剛剛好令關羽躲過。
奔出數步卸去駿馬衝勢,攥長戟呂布勒馬回身,細不可查地皺了眉頭,揚起長戟駿馬人立而起,指着關羽問道:“汝爲燕北部下何人?”
關羽可沒呂布這麼自在,不但要與呂布交戰,他還要顧忌周圍往來衝鋒的幷州騎兵,何況馬又弱於敵人,揮刀砍翻馳來一騎,這才勒馬返身對呂布道:“河東關雲長!你便是呂布?”
呂布對關羽的勇武驚異,方纔的過招更是令關羽心驚。這個舞一杆祭祀禮器的敵將真的有不遜於這匹駿馬的勇武,力量不亞於張飛,用長兵的技法更是要強於張飛……這一戰,恐怕是他平生最艱難的戰事了!
能有這般本事,除了在幷州有着飛將軍之稱的呂布,還能有誰?
“不錯,某家便是呂奉先……成廉退下!”呂布揚揚長戟,正要夾馬腹再與關羽鬥過,卻見遠處的成廉率領騎兵衝鋒而來,開口喝止道:“你速與張遼去拖住那黑麪敵將,其餘人絞殺……嘿,關雲長,你可別想跑!”
關羽一聽呂布此言便頓感不妙,他到不怕與呂布交手戰上一刻,可他的士卒等不了,一旦張飛也被拖住,他們這場仗便必然要敗了。想至此處,關羽催馬便朝張飛的方向奔去,卻聽身後正在發號施令的呂布笑了一聲,催馬便再度追來。
他的馬,可沒呂布的快!
這場仗,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