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的爆發來得猝不及防,十餘日的時間裡,恆水兩岸郊野、安熹縣中吏民所染病者十之六七。
燕北軍中害了疫病的士卒足足湊出一個曲,在任何防護手段都無濟於事後,燕北只能讓他們拖着病患的軀體駐紮在遠離人煙的山坳裡。
每日都有軍卒遠遠地將乾糧、水囊放在固定的地方,可是每日,剩下的乾糧和水便越來越多。
直到一連三日,沒人來取走水糧。
數俞六百的軍士,無一倖免。
燕北用盡了一切有可能的手段,騎手從中山國十里八鄉綁來上百名醫匠,用盡了一切有可能的藥石。上百個醫匠各執一詞,根本沒有任何一個可行都辦法。無奈之下燕北這麼個不信人命不敬鬼神的人都找來了近畿出名的巫者,蹦了跳了燒了紙,可該好好活下來的人沒有誰能活下來。
這甚至讓燕北心底篤定無比的信仰都開始崩塌……冥冥之間自有定數,舉頭三尺便是神明。
人們說,是燕北在恆水使用築壩決堤這種毒計傷了天和,帶來這場瘟疫。
“記下來,讓人把這場瘟疫從頭到尾詳盡地記下來!”燕北在軍帳裡焦躁地走來走去,大帳中置放了十幾張案几,每個案几後都有人在執筆。“每一個經過,從築壩開始,燕北一個曲的袍澤兄弟不能白死,他們是怎麼染了疫病、又是怎麼死的,都給我記下來,一字不落!”
燕北不信這是因爲什麼見鬼了的有傷天和,他心中堅信如果大賢良師還在世,一碗符水什麼瘟疫都能治好!
有傷天和,蒼天若要降下憤怒,怎麼不一個雷把他劈死?
“將軍,有人看見陶升沒有被淹死,而是被衝到恆水西岸,帶了幾個人沿途向西跑了!”
燕北留下滿帳書吏邁着大步走出營帳,便見帳外張頜一臉苦笑地說道:“西邊,咱們的人無法追擊啊。”
當然無法追擊,現在恆水河對燕北來說就是一條禁線,尤其西、南兩個方向,誰知道瘟疫從哪裡來的,就像佈滿了陷阱的林間,不能貿然行動。
“那就先不追,早晚宰了他!”燕北擺手便將陶升拋在腦後,對他而言陶升是板上釘釘的跑不了,燕北對張頜問道:“派去南邊的斥候回來沒有,近畿鄉閭的瘟疫怎麼樣了?”
張頜點頭說道:“在下就是要與將軍說此事,南邊到現在連着盧奴城、安熹城死了有上千人,不過害了病的凡是撐到現在,都有所好轉,興許再有幾日便能痊癒了。”
這是個好消息,但燕北卻開心不起來,他皺着眉頭罵道:“這麼個疫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將軍,疫病就是疫病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就跟山洪地陷黃龍翻身一個樣,皇帝都管不了的事,咱就別管這個了吧。”麴義抱臂倚着軍帳笑燕北多管閒事,反倒是問道:“看着情形瘟疫去得差不多,咱向東打河間、還是向西打常山?”
此言一出,張頜也聚精會神地聽着燕北的話,就連一旁的太史慈也坐正了身子。
“河間是首選,西進常山會使我部糧道過長,無論我們還是鮮于銀都沒能力和兵力保護那麼長的糧道,黑山賊只需一支輕兵斷了糧道,我們的仗便不用打了,直擊河間卻沒有這個危險,況且儁義的老家也在河間,近日便向東放出斥候,讓他們探明消息!”
隨着燕北說出進兵河間,張頜長出口氣,臉上帶着笑容點頭。接着便聽燕北轉頭對太史慈說道:“不過無論常山還是鉅鹿,都不能掉以輕心,若三郡黑山賊聯兵攻擊我等,只怕中山方纔平定便又要轉交給賊寇手裡……子義,你代我寫幾封書信,摘選敢死之士傳送周邊各郡縣。”
“告訴他們,劉公仁義,只誅作亂惡首,餘賊若願撤回黑山之中,燕某可免他們性命,不會進攻。若負隅頑抗,燕某一到便取他們首級祭拜冀州受難百姓在天之靈。到時候各爲其主,別怪燕某手下無情。”燕北嘆了口氣,無極城近在咫尺,卻爲瘟疫所阻隔令他不得寸進,“另外啊,我聽說佔據鄴城的黑山賊之首叫張什麼?對,張燕!我聽說這個人是反對黑山軍禍亂冀州的,不過約束下屬不利,才造成如今的局面……可以派人去與他聯繫,至少他在黑山軍中還是有幾分威望的。”
衆人沉默,穿過鉅鹿、趙國,最終抵達魏郡鄴城,這樣的使命太過艱難了。何況就算張燕反對黑山軍禍亂冀州,同樣也不會贊成燕北大肆殺伐黑山衆,說到底,現在也是兩軍交戰的時候啊!
路途上的艱難險阻暫且不提,便是見到了張燕,那也算九死一生的下場。
“咳,將軍啊,現在咱們手上這麼多黑山俘虜,怎麼辦?”張頜可不想應下這種事,又不敢開口回絕燕北,便撇開話題問道:“三千多人,每日耗糧可不在少數,雖然咱們現在手上糧多的是,白養着他們也不是辦法。”
好在,張頜提出的這個問題確實很有意義,燕北擡手一拍腦袋道:“儁義說的是啊近日又是瘟疫又是災民的,險些將這事忘了……俘虜現在還關押在河岸邊是吧?派人去問問,去過無極城的全部留下我有用。然後你們幾個去看看,剩下的願意招兵的,你們就補充各自部曲,不願招兵就地放了,讓他們回黑山,我纔沒精神養活他們,至於路上是餓死還是投敵,都隨他們去。”
燕北巴不得這些人投敵,戰場上對他跪地討饒的俘虜放回去,即便加入了別的黑山軍,等到兩軍交兵照樣會因爲恐懼驅使潰逃,無非是擾亂陣線浪費糧食的貨色。
他將來的敵人們尚未見到過他的面孔,便會從這些俘虜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在他看來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了。
說完這個,張頜拱手應諾便要離去,卻被燕北叫住,“等等,把那個焦觸、還有蘇僕延都叫來,咱們議一議,怎麼能與張燕取得聯繫,或者說黑山軍中諸將,有誰能爲我等所用。”
燕北可沒被張頜的插科打諢忘掉這件事,一味得打,討個陶平漢還沒什麼,若是橫掃了常山、中山、河間三郡黑山,到時候剩下幾個郡的黑山軍只要腦子沒有壞掉,一定會形成聯軍……到時候他怎麼打?
劉虞言傳身教的剿撫並用,對他產生極大的啓發。
以此來分化敵人,願意和我打的,留下來咱們戰個痛快;不敢打的,任由你們帶走現有的財富夾着尾巴滾回黑山……但在燕北看來,這還有更容易的方法,比方說在黑山軍中扶植一個爲自己說話的人。
只需要用利益把雙方捆綁在一起,這個結盟便在一定條件下牢不可破。
燕北瞄準的,是黑山軍的首領,張燕。儘管這個首領如今在衆賊中已無多少話語權,但燕北相信至少張燕比起黑山諸將,在個人能力與德行上仍舊要強出些許。
而他打算拿給張燕的,便是他夢寐以求的……剷除異己!
沒有耗費太長時間,死士營的焦觸與率騎手遊曳原野的蘇僕延便被找回來,衆人一道坐在軍帳當中,燕北舊事重提,問道:“我欲與黑山軍中一部結盟,此人要有野心、不願殘害百姓、並且在黑山諸將當中有些威望。今日找諸君過來,便是議一議,你們覺得誰比較合適啊?”
張頜撓撓眉毛,沒說話。麴義則對這種事根本不上心,他只想去打仗。太史慈心事重重地一言不發。蘇僕延更不會開口了,他一個胡人,燕北找他來幫忙打仗還在情理之中,他絕不會就此便以爲是自己人了。
一時間,紛紛沉默,只剩下焦觸有些躍躍欲試。
“都不說話啦?想說就說,別憋着。”
聽到燕北這麼說,焦觸當即拱手道:“觸請言之,如有不妥望將軍勿怪……遍觀黑山諸將,有威望者衆矣,佔常山的於毒、河間丈八,鉅鹿五鹿,無不是威望之人,但若說不害百姓者,恐怕整個黑山也只有堪堪一人。”
“哦?”燕北點頭,專注道:“你且說來。”
“統領魏郡的張燕。此人領魏郡,百姓安寧如將軍在時的趙國,對百姓秋毫無犯;其人爲黑山首領,素有威望;野心不得而知,但將軍若要與人結盟,便是此人了。”
“嗯,你與我想的是同一個人。”燕北點頭,黑山軍中大約也就張燕可堪大用了,旋即朗聲問道:“我欲選一使者,穿過郡縣聯通張燕,諸君可有人選?”
張頜擠擠眼睛,低着頭可不希望燕北點到他……這小子一門心思琢磨着平定河間救回家人,纔不願北上這樣的使命去闖九死一生的絕地。
這件事太棘手,非大勇氣大膽量之人不可爲之。
“燕君,讓慈去吧。”太史慈起身拱手,“只是在下不知路途,尚需地形圖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