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三十里處,一脈青山碧水中,有湖名曰“空翠”。空翠湖畔花嫣柳濃,一座典雅的私家園林依湖而建,正是盛王李琦新修建的別苑風泉山莊。那日靈曦在長安城中玩得十分盡興,便又央求哥哥帶她和紫芝、蕭逸峰到此處小住幾日。李琦欣然應允,遂出城後並未送他們三人回月輪峰,而是直接駕車前往風泉山莊。
風泉山莊雖不大,景緻卻極爲奇秀幽深,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皆是由園林名家精心設計,盡得江南山水之妙。昔日紫芝家中未敗落之時,也曾在城外風景絕佳處修建別業,彼時父親裴珩官居四品,雖遠不如盛王這般顯赫,但十中三四,她家中也是經歷過的。只可惜,富貴繁華如白雲蒼狗,朝來暮去,宦門千金一朝淪落爲婢,如今再度見到此般勝景,難免心生悵然。
靈曦難得出門一次,自打來到風泉山莊,就整日與蕭逸峰一起遊山玩水,並不需要紫芝陪侍。紫芝倒也樂得自在,這日閒來無事,便取了卷《楚辭》到池塘邊的小亭中去讀。四周寂靜無人,唯有池中鳴泉之聲不絕於耳,清泠悠遠,宛如琴音。她正自看得入神,卻忽覺冷風乍起,天色也驟然陰沉下來,擡頭望去,只見頃刻間檐下已是雨傾如注。
紫芝並未帶傘,此時倚在亭柱上靜聽雨聲,倒也十分愜意。苔綠花深,松竹成蔭,池塘中春水盈盈,透過細密的雨簾望去,池邊的亭臺樓閣、奇石假山,都在煙雨迷濛中變得模糊而遙遠,而不遠處那幾株盛開的垂絲海棠下,卻依稀有一個俊朗而熟悉的身影,白衣翩翩,漸行漸近。
他從雨中來,手中撐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步履從容,儀態閒雅,風起時,那素白的廣袖衣袂迎風飄飛,只在不經意間,便輕輕拂起她心上的細密漣漪。
捐餘玦兮江中,遺餘佩兮澧浦……他走進亭中的一瞬間,紫芝忽然想起了剛剛在書中讀到的水神湘君。她站起身來,笑盈盈地喚了一聲:“盛王殿下。”
李琦收起紙傘,隨手抖了抖傘上的水珠,然後瞥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書卷,笑道:“雨天躲在這裡讀《楚辭》,你倒是挺有雅趣的。”
紫芝的臉微微紅了紅,低頭道:“我見房中有書,就擅自拿出來看了,沒想到……卻被大雨困在這裡。”
李琦在亭中坐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周圍的雨中景緻,問她:“怎麼樣,我這裡還不錯吧?”
“嗯。”紫芝微笑着點了點頭,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輕靈柔美,“這兒人少,規矩也沒有宮裡那麼大,我待在這裡感覺挺自在的。”
“言不由衷。”李琦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然後又含笑質問,“那你怎麼總是自己一個人待着,都不去找我說說話?”
紫芝嘟起了嬌嫩可愛的小嘴兒,低下頭,故作委屈地小聲說道:“我也想去啊,可是……人家哪裡知道殿下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沒空,若是碰巧趕上殿下心情不好,被趕出門去可怎麼辦呢?好不丟人的……”
李琦被她逗得一笑:“就算心情不好,一見到你這麼可愛的小傢伙,肯定也立馬變好了。”
“嘿嘿,那是當然。”紫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雨聲淅瀝,泉鳴叮咚,她捏着書卷靜靜聽了半晌,又忽然有些擔心地說:“呀,雨下得這麼大,也不知公主在外面有沒有躲雨的地方?”
“沒事。空翠湖邊有幾間閣子,他們可以先進去避一避。”李琦倒似並不擔心,凝神望着池面上騰起的淡淡水霧,須臾,又問她,“紫芝,你說……靈曦和蕭逸峰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紫芝微微一怔,輕聲道:“或許,公主真的是太寂寞了。”
二人正說着話,卻忽聽一陣“吱吱”的輕響,竟是有一隻小松鼠竄到了紫芝身後的欄杆上。她嚇了一跳,猛然站起身來向後連退了幾步,撫着心口笑道:“哎呀,這小東西,可真嚇死我了!”
那松鼠卻不怕人,拖着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在亭子四周的欄杆上爬來爬去。李琦湊上前去看,只見那松鼠忽然停了下來,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與他對視。他頓時心情大好,隨手摘了一片樹葉去逗那松鼠。紫芝靜靜站在一旁,看着他略帶幾分孩子氣的表情,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愉悅與溫馨。
半晌,那小松鼠終是被他逗弄得落荒而逃。李琦轉過身來與她相視一笑,忽然淡淡開口:“紫芝,這兩天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總是躲着人,我本來想問一問,卻又怕是我哪裡惹你不開心了,所以就不知該如何開口……現在看來,應該不是我的錯了。”
“啊?”紫芝先是一怔,然而一聽他那關切的口吻,心中就沒來由地漾起一陣暖意,慌忙擺了擺手,紅着臉吞吞吐吐地解釋,“不是不是……殿下待我這麼好,我又怎麼會不開心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能是心裡有些事,感覺很亂,所以就想自己一個人藏起來……”
“你若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李琦與她並肩站在欄杆前,側首看向她時,笑容清朗而澄淨,“我畢竟比你年長兩歲,爲人處世的經驗也多一些,就算解決不了問題,至少也能幫你出個主意什麼的。”
“其實,都是些小事……”紫芝垂首捻着衣角,略一猶豫,還是把心中的憂慮向他說了出來,“本來,公主都答應我了,今年淑儀娘娘選拔女官時她還舉薦我去應考,可如今公主在月輪峰修道,沒有個一年半載,我也是不能私自回宮去的。這樣一來,我至少要等到明年才能參加考試,若想得到正式的官階……唉,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李琦聽罷頗爲不解。他出身皇室,身份異常尊貴,普天之下能與他比肩的人寥寥無幾,所以在與人交往時,他反倒並不在意對方的身份地位,像杜若那般出身名門的世家千金他不會高看一眼,對紫芝、念奴等身份低微的小宮女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瞧不起。心知紫芝並非是那種熱衷於功名利祿的女孩兒,他不禁有些疑惑地問:“怎麼,做女官和做宮女,對於你來說差別就那麼大嗎?”
“當然了。”紫芝很認真地點點頭,清麗稚純的面龐上微微露出幾分憂色,“姐姐臨走前反覆叮嚀,讓我一定要想辦法去求見右監門衛大將軍高力士,請他設法幫我爹爹洗脫罪名。可是,高將軍位高權重,如果我一直只是個沒有品階的小宮女,他肯定是不會見我的。”
李琦聞言不禁失笑:“原來,你千方百計地要考女官就是爲了這個啊?想見高將軍,我幫你引見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