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王妃韋珍不曾察覺,張嫣嫣一個人悄悄溜出麟德殿,深吸了一口秋雨中溢滿桂花香的清涼空氣,聽夜風帶着細雨,淅淅瀝瀝地打在手中的油紙傘上。心中的委屈與憤懣漸漸平息,她忽然發覺,其實自己很厭惡現在的這種生活,尤其是在那個趾高氣昂的愚蠢女人面前,哪怕多待一刻她都會覺得窒息。
漫步在寂寥無人的庭院中,擡頭望去,只見黯淡濃密的雲層把墨色的夜空映襯得更加晦暗。不知道醉酒後的李璵去了哪裡,她也無心去尋,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試圖把韋珍那張可憎的高傲面孔從腦海中驅散。這是一個註定不完美的、沒有月亮的中秋夜,張嫣嫣心緒紛亂,行走時腳下不小心一滑,就“哎呦”一聲摔倒在了滿是積水的花.徑上。
隔着幾層衣衫,膝蓋觸地時依然被堅硬的碎石塊碰得生疼,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發覺腳踝似乎也有些扭傷了,幾番掙扎卻仍未能站起身來。更不幸的是,手中的紙傘也在摔倒時隨着慣性飛落到遠處的草叢中,雨水大滴大滴地墜落在她身上,片刻就浸溼了衣裙。正自沮喪間,卻忽有一把傘在她頭頂撐起一小片晴空,然後聽到一個陌生而悅耳的男聲問她:“你沒事吧?”
溫和而略顯低沉的、少年人的聲音,讓她覺得親切。
“哦,沒事。”張嫣嫣下意識地回答,強忍着疼,擡起頭對那人感激地笑了笑。然而,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時,目光中便隱隱多了幾分驚訝與戒備。
她當然認得他——今上李隆基最寵愛的第二十一子、夫君李璵的異母弟盛王李琦。在她與李璵的密謀中,這位心思深沉、行事狠辣的少年皇子無疑是一個極爲強勁的對手,也是除了壽王之外,他們必須設法除去的另一個潛在威脅。不過,她更加訝異地發現,與李璵口中形容的冷酷親王不同,面前的少年眉目清朗,神情友善,一雙墨玉色的眸子冷定而清澈,如朝露,似春水,澄淨得彷彿不曾沾染到半分宮廷的血腥與塵埃。
自幼浸染在宮廷權謀中的人,怎麼會有如此明朗而潔淨的氣質呢?
李琦卻並不認識這位嬌嬈美豔的少婦,只從衣飾上猜出她必是某位親王頗有身份的側室,於是溫文有禮地俯身向她伸出一隻手,道:“這位夫人,我扶你起來吧。”
“嗯……多謝。”張嫣嫣聲音很輕,指尖觸到他溫暖有力的手掌時,一張俏臉竟不經意地紅了紅,起初的戒備亦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淡去。
她甫一站起,就見自己的裙裳上淋淋漓漓地沾滿了泥水,儀容十分不整,於是愈發覺得尷尬。李琦卻恍若未見,只是淡淡地說:“你要去哪裡?不如……我先去幫你叫幾個侍女來吧?”
“不……不用麻煩了。”張嫣嫣脫口說道,全然沒察覺自己的聲音竟已失去了往日裡的從容平靜,“我……只是想去雪柳閣換身衣裳,很近的。”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盛王是何其精明的一個人,聽到“雪柳閣”三個字,難道還猜不出她就是忠王李璵的家眷麼?然而,李琦卻似並不介意,甚至還將手中的傘向她那邊挪了挪,微笑道:“總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
那笑容極清極淺,流轉在他年輕俊朗的臉龐上,卻明亮如清晨時噴薄而出的璀璨朝陽,金色的光線瞬間驅散了寒秋夜雨的陰暗,明淨得沒有一絲陰霾。張嫣嫣本能地想要拒絕,然而只一恍惚,卻又下意識地開口道:“那……多謝你了。”
由他撐起的那一小片晴空開始緩緩移動,而她也故意沒有說破彼此的身份,只是這樣默默與他並肩行走在秋雨中,一路無話。他與李璵,雖是兄弟卻完全不同呢,張嫣嫣想。李璵看似隨和,實則心硬如鐵,就算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也顯得陰惻惻的。而身邊這如臨風玉樹般的美少年,他的笑容,卻如陽光般燦爛。
目光再度瞥向他清頎挺拔的身影,張嫣嫣的心驀地輕顫了一下,彷彿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她心底那根看不見的弦。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恍惚間,就有些貪戀這片刻的寧靜與溫馨。
雪柳閣並不遠,須臾,張嫣嫣就望見了那窗子中幽暗的燈光,待走到近前時,卻忽聽裡面傳來女孩兒驚懼的哭喊聲:“不要……不要啊……忠王殿下,您就饒了奴婢吧……我求求您……不要啊……”
隨後便是一陣清脆的裂帛聲起,伴隨着男人慾.火焚身時特有的粗重喘息聲。意識到裡面正在發生什麼,張嫣嫣頓時羞得面紅耳赤,尷尬而無奈地看了身邊的美少年一眼,澀聲道:“我……還是先回麟德殿吧。”
李琦卻沒有理會她,只是凝神聽着裡面那女孩兒絕望的哭喊聲,一雙英挺的劍眉微微蹙起。那聲音是如此熟悉……他再無暇多想,隨手把傘塞給滿面愕然的張嫣嫣,冒着雨幾步衝到檐下用力敲門,大聲問道:“紫芝,是你在裡面嗎?”
沒有人回答,唯有女孩兒驚恐的尖叫聲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門是在裡面反鎖的,他推了幾下,便再無耐心地用力一腳踢開。只見幽暗的房間內一燈如豆,榻上的女孩兒被衣衫不整的李璵壓在身下,猶自拼命掙扎着,身上被剝得只剩下一件小衣,粉嫩的肌膚暴露在溢滿邪欲的目光下,無助而悲哀。
心像是被什麼狠狠紮了一下,李琦止步於洞開的房門前,只冷冷地說:“三哥,放開她。”
那聲音不大,卻猶如一盆冷水澆在頭頂。李璵心中烈烈燃燒的欲.火霎時熄滅,又羞又窘,手上撕扯小衣的動作驟然一停,卻仍牢牢地將紫芝按在自己身下。
李琦深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剋制隨時都會爆發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說:“我再說一遍,三哥,請你放開她。”
李璵坐在榻邊,故作從容地理了理自己凌亂的衣衫,沉默對峙片刻,忽然冷笑着對他斥道:“你給我出去!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了?”
“三哥的事我自然管不着,但她的事,我今天是管定了。”毫不理會兄長的惱羞成怒,李琦穩步走到他面前負手站定,放緩了語氣道,“她既然不情願,三哥又何苦勉強呢?三哥若需要侍寢的女子,我自會在家中挑選十名嬌媚柔婉的美婢,明日親自到三哥府上謝罪,但是她……”
“若是我要定了她,你又能如何?”李璵挑釁般地打斷他的話,再度與他對視時,目光中不無訝異,彷彿是在打量着一個陌生人。如此不計後果地維護一個小宮女,可不像是他盛王能做出來的事。
“我能如何?”李琦淡淡一笑,眼神卻依舊如刀鋒般閃爍着雪亮的寒光,“我這人是個急性子,爲了護她周全,或許會不得已做出一些偏激的事。三哥是聰明人,如果不怕有其他嚴重後果,也可以試一試。”
張嫣嫣始終站在門外廊檐下的陰影中,隔着青碧色的窗紗,仔細傾聽屋內二人的交談。見李璵終於一摔房門拂袖而去,她忙閃身躲入暗處,望向夫君漸行漸遠的熟悉背影時,那目光中分明有一絲無法掩藏的鄙夷。
紫芝早已默默穿好了衣裳,瑟縮着呆坐在榻邊一角,滿面淚痕,卻不再如適才那般放聲哭泣。那衣裳被李璵撕扯得支離破碎,如今穿在身上竟不能蔽體,裂縫處隱約可見她白皙柔嫩的肌膚,提醒着她剛剛險些經歷的屈辱。她真的是嚇壞了,就連聽到天邊驟然響起的悶雷,也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安靜地埋首於膝上,依舊不言不語,唯有雙肩微微輕顫。
她那麼瘦,蜷縮在那裡就只剩下一點點,單薄得讓人心生憐惜。李琦凝視着她,忽然想起去年那個細雪飄飛的午後,大病初癒的她獨自坐在翠微殿的石階上發呆,鼻尖凍得發紅,一雙小手都縮在了衣袖裡,明明是哭了,卻還倔強地不肯承認。她那麼純潔可愛,總是眨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對他笑,可是這些年來,她在宮裡也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他想保護她。自從相識以來,這個早已在他心中悄然萌生的念頭,第一次變得那樣清晰。他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遮住她破碎的衣衫,然後伸手幫她理了理凌亂的鬢髮,動作無比輕柔。
衣袍上猶帶他的體溫,暖得讓紫芝幾乎產生了錯覺,以爲面前的少年就是她最親最親的親人,在他面前,她可以放肆地哭,可以開懷地笑。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她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然後滿心依戀地抓住他的手臂,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泣不成聲。
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他在她身邊坐下,把痛哭的女孩兒摟在懷中,略低頭,在她耳畔溫和地說:“好了,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