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一彎如鉤殘月靜靜掛在天際,灑下淡淡銀光。紫芝走在黑暗裡,手中提着一盞淺碧色的琉璃宮燈,幽光閃爍在鋪滿落花的鵝卵石小徑上,映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暗中打探,得知宦官高力士雅好詩書,不在皇帝身邊侍奉的時候,就歇息在內文學館毗鄰藏書閣的一間房舍中。今晚恰好不是高力士當值,想要求見這位時常伴駕御前的寵臣,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了。
去年夏末之時,紫芝曾跟隨武寧澤去過一次內文學館,只不過她素來不擅長認路,尤其是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獨自在宮苑中走了許久,竟又莫名其妙地轉回到了太液池畔。小姑娘沮喪不已,幽幽地嘆了口氣,蹲下來輕輕揉了揉走得痠痛的腳踝,半晌,才欲站起身來繼續趕路,卻忽被一個凌空飛來的小東西砸到了頭。
“哎呀,真是倒黴……”紫芝鬱悶地嘟囔着,好在那小東西溫溫軟軟,砸在頭上也並不算很痛。幾乎與此同時,不遠處竟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淒厲慘叫,驟然打破了春夜的寧靜,聽得她心中一陣發寒。這宮裡……該不會真的有什麼冤魂野鬼吧?藉着琉璃燈幽暗的燈光,她不經意地向腳下瞥了一眼,待看清適才砸在自己頭上的究竟是何物,霎時就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那,赫然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斷指!
“啊——”她驚恐地尖叫出聲,以手撐地倉惶向後挪了幾步,還未來得及起身逃跑,就被一柄快如閃電的鋒利長刀抵住了咽喉。
持刀之人乃是盛王身邊的親隨侍衛,冷聲喝問道:“什麼人?”
紫芝嚇得身子都僵硬了,竭力想避開那泛着寒光的刀鋒,語無倫次地顫聲辯解:“奴婢……奴婢什麼都沒看到……真的什麼都沒看到……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少女的聲音因驚懼而微微走了調,那侍衛卻只是冷麪不理。不遠處,李琦正欲審問王典衣,被這一陣吵嚷聲弄得心煩意亂,便不耐煩地蹙起了眉,對那侍衛揚聲吩咐:“誰在那裡鬼鬼祟祟的?把人給我帶過來。”
侍衛連忙答應了一聲,把這渾身顫慄的小姑娘幾步拉到盛王面前,推搡着按跪在地上。李琦一見是她,心中的不悅頓時消散了大半,訝然道:“紫芝,你怎麼在這兒?”
“我……”紫芝惶然擡頭,一見是他,也不禁微微怔住了,再開口時便有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本來,我是要去內文學館……可是……可是卻不小心迷了路,莫名其妙地就走到這裡來了……我什麼都沒看到,真的……”
“好了,你不用解釋了。”李琦伸手將她扶起,又溫和地問,“剛纔沒傷着你吧?”
“沒……沒有。”紫芝猶自驚魂未定,卻又害怕惹他心煩,好不容易勉強止住了哭泣,一邊擡手用衣袖抹着眼淚,一邊輕輕搖頭。
琉璃燈在她手中隨風搖盪,燈火明滅間,映得女孩兒的側臉美得幾乎有些不真實。素顏如雪,冰清玉潤,嬌俏白嫩的小臉上卻綴有一滴冶豔的殷紅,應該是適才濺上的血漬。而她尚不自知,只低頭默默盯着燈盞中跳動的火焰,雙脣微抿,有些無措的樣子。
李琦用自己的袍袖輕輕替她擦了,又隨口問道:“都這麼晚了,你去內文學館幹嘛?”
“我……”紫芝才一開口,卻又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夜間出門本就容易惹人猜疑,而她身爲宮女,私自求見皇帝身邊高品階的宦官更是有違宮規之舉,一旦被人發現,必會受到宮正司的嚴懲。她秉性單純,一向不擅長對人說謊,此時又不敢以實情告之,心中一慌,便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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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竟也不再追問,只是微笑着說:“快回去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辦也是一樣的。若是被別人盤問起來,你這樣支支吾吾的能矇混過關嗎?”
話中卻是關心的語氣。紫芝心中頓生暖意,便也擡頭對他笑了笑,聽到旁邊有女子的悲泣呻.吟聲,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要一想起那根凌空飛來血肉模糊的斷指,夜風就似乎瞬間凝固了,空氣中瀰漫起一股只屬於宮廷陰謀的濃烈血腥味。
相識日久,紫芝還是第一次見他流露出殺伐決斷時的冷酷,心中不由一凜,立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此久留,忙規規矩矩地斂衽施禮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她神色間的變化沒能逃過他的眼睛。李琦看着她轉身離開,也不知爲何,女孩兒那惴惴不安的眼神竟讓他感到莫名的內疚,於是又喚住她:“紫芝……”
她止步回身,望向他時,眸中的光芒澄淨如水。
“紫芝……”他再度喚她,聲音略有些低啞,似乎蘊藏着某種異樣的情緒,溫柔而憂鬱,“此事與你無關,所以,你不需要想太多,也不必害怕什麼……紫芝,你知道麼?其實,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靜靜佇立在殘月銀白色的清光中,長衣當風,若有所思。
良久,紫芝才試探着喚了一聲:“殿下?”
“哦。”他彷彿這纔回過神來,低垂着眼簾微微笑着,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其實,我是想說……沿着湖邊迴廊一直往前走,到了沉香亭再往右拐,穿過承香殿後面的那片櫻花林,前面就是翠微殿了。你自己多留心些,別再傻乎乎地迷路了。”
紫芝一怔,隨即明白了他說這番話的用意,於是對他笑盈盈地點了點頭,離開時,步履也變得格外輕鬆。
王典衣撕下衣裾捂住手上的傷口,鮮血仍在汩汩流淌着,而她卻似乎已經痛得麻木了,眸中淚水也漸漸乾涸。待紫芝走遠,李琦才又緩緩踱回到她面前,淡淡道:“你說吧。”
他一靠近,王典衣就不禁微微打了個寒戰,強自定了定心神,反問道:“盛王殿下手眼通天,難道就不曾派人查過我的身份麼?”
李琦冷漠地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當年姑母還在的時候,我一入宮就做了正七品的典衣女官,尚服局中還有誰能比我更風光?”王典衣悽然一笑,繼續說,“可惜啊,姑母被武惠妃給害死了,我們王氏一門死的死、散的散,我雖僥倖逃過一劫,這十幾年來卻再也沒有升遷的機會,至今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典衣……呵呵,殿下是天潢貴胄,自然不理解我們這些小人物心中的苦,可是……難道我就不應該恨麼?”
李琦微微揚眉,問她:“你是王皇后的侄女?”
“沒錯。雖只是遠房姑侄,卻也如血脈相連的至親那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知道自己再無活路,王典衣索性把心一橫,肆無忌憚地冷笑起來,“哼,我裝神弄鬼又怎麼了?你以爲你母親武氏是什麼賢良端淑的好人,當真就配母儀天下?爲了爭寵,她造下多少殺孽啊……呵呵,如今她死於自己的心魔,那是報應!報應……”
“住口!”李琦大怒,猛地伸手掐住她纖長的脖頸,緊盯着她的雙眼射出道道寒光,“阿孃若還活着,你依舊貴爲內廷正七品女官,後半生安享榮華;而如今她被你害死了,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說!是誰指使你謀害她的?”
“沒……沒有……”王典衣眉頭緊鎖,胸口因窒息而急促起伏着。然而,就在即將失去意識的剎那,腦海中卻倏然有靈光閃過,那些平淡至極、早已被她遺忘的記憶碎片再度一一浮現,重新拼湊起來之後,她彷彿看到了某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原來,是她……誰又能想得到呢?那個其貌不揚的年輕宮女,竟有着如此深沉可怕的心機……心中疑惑霎時解開,王典衣終於猜到了是誰在用那帕子陷害她,以及,那始終躲藏在陰謀背後的、運籌帷幄之人。
“呵呵,我只是……一顆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王典衣拼命喘息着,強抑住報復的巨大快感,脣角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笑容,“姑母沒有子女,唯有忠王殿下……是她親手養大的……只要忠王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我們王氏一門……就能東山再起……所以,我和碧……”
忠王?李琦心中一震,不自覺地陡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幾乎恨得要掐斷她的咽喉,後面的話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手勁極大,須臾只聽得“咔嚓”一聲,竟是把她的喉骨生生扼碎了。王典衣痛得連連咳嗽,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個名字,就已雙眼一翻,不省人事。
李琦緩緩鬆開手,任由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頭被草叢中堅硬的碎石塊碰傷,流出大片殷紅的鮮血。他就這樣靜靜看着,目光冷漠而疲憊,良久,纔對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把她送去宮正司定罪吧。”
侍衛伸手一探王典衣的鼻息,不由驚道:“殿下,她……已經沒氣了。”
“死了?”李琦冷冷一笑,語氣中沒有絲毫驚慌,“那更簡單,直接說她是畏罪自盡不就行了?”
侍衛連忙答應着,卻見這少年皇子一拂廣袖灑然而去,略昂首,步履不帶一絲的滯澀。自信、驕傲、果決、強勢……在旁人眼中,他永遠都以這樣完美的姿態出現,如天神般俯覽衆生。然而沒有人看到,當黑暗將一切僞裝都統統吞噬,此時的他,神情卻是如此倦怠,如此憂傷。
三日後,盛王李琦出宮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