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儀爲後宮嬪妃中“六儀”之首,地位僅次於三妃。如今宮中並無皇后,三妃之位亦是空懸,新晉的淑儀劉澈儼然成爲了後宮中最炙手可熱的嬪妃,每日來承香殿逢迎拜賀的人絡繹不絕。短短數日,李隆基對劉淑儀竟有專寵之勢,每天處理完朝政就去承香殿歇息,與她調箏撫琴、秉燭夜話,其聖眷之隆,竟似是從前寵冠六宮的武惠妃。
李琦踏入修繕一新的承香殿時,只見那人正憑窗佇立,淡妝雅服,俏麗似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撥弄着窗外搖曳的海棠花枝,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便對他回眸一笑。
“淑儀娘娘。”他微笑着喚了一聲,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訝然發現這個舊日裡再熟悉不過的女子,此時竟綻放出如此驚人的美麗。
這種美,是二十四載青春歲月的沉澱,成熟、典雅、幽韻自成,遠非那些未諳世事的豆蔻少女能夠相比。二人相視一笑,彼此那麼默契,那麼自然,沒有太多過於客套的寒暄,彷彿依然是昔日那對最親密要好的朋友。然而此時,少年心中卻忽然涌起一陣複雜的情緒,類似於失落,類似於悵惘,或許,也可以將其稱之爲“惋惜”。
他並未細想此中情緒因何而生,只沉默片刻,就已將心中微瀾悄然泯去,然後,對她輕聲說:“淑儀娘娘,恭喜你了。”
“宮中人都在猜測,我如何一夜之間就忽然成了陛下的寵妃。”劉澈淡淡一笑,吩咐侍立在側的宮女去給盛王奉茶,又繼續說,“當初,我剛剛二十出頭就高居尚宮之位,宮裡看我不順眼的人太多了,都一心等着把我從尚宮局趕出來。如今娘娘不在了,我與其另尋靠山,還不如……自己做自己的靠山。”
不曾想她會有這番解釋,李琦略怔了怔,才道:“我還以爲……你是不情願的。記得去年上元節,咱們兩個在太液池的舟上喝醉了酒,你對我提起過,你在家鄉營州有一個青梅竹馬的……”
劉澈輕輕搖頭,微笑着打斷了他的話:“已經放棄的人,就讓我徹底忘記吧。”
李琦低首沉默半晌,最後,終於只是對她說:“嬪妃與女官不同,後宮女子爲了爭寵,什麼陰毒齷齪的手段都使得出來。我不知道,那種整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日子你能否過得習慣,總之……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因他話中的關切而心生暖意,劉澈不覺莞爾,揚眉笑道,“在宮裡混了這麼多年,這點小事我還能應付不過來麼?”
李琦一笑:“我知道,你一向很有決斷。”
“我今天請殿下過來,是有一事要說。”劉澈走到妝臺前打開鏡匣,從裡面取出一方帕子和一封信函,正容道,“娘娘雖是病逝,但我總覺得其中頗有蹊蹺,前些日子我暗中察訪,倒也小有收穫。此處不便詳談,查出的東西我都寫在這信裡面,殿下回去之後再細看吧。”
李琦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垂目略打量了幾眼,不禁面露疑惑之色。才欲發問,卻聽劉澈又道:“這幾年來,娘娘的好我都記在心裡……娘娘對我不但有知遇之恩,更有相惜之情,我絕不能容忍害她的人繼續得意猖狂。只不過,我如今既做了嬪妃,這些事就不好再插手了,該怎麼爲娘娘報仇,殿下自己決定吧。”
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綃裁成,右下角處繡有幾竿亭亭翠竹,甚是精緻好看,依稀還透着一股清雅的幽香。李琦凝視許久,這才緩緩收攏五指,將那帕子緊緊攥在手裡,雙眸中有雪亮的鋒芒一閃,隱隱瀰漫着殺氣。
暮色四合,尚服局女官王典衣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臥房中仔細梳妝打扮了一番,對着銅鏡前前後後地照着,終於滿意地笑了。她雖已年過三十,身形卻還婀娜苗條如妙齡少女,遠遠看去,竟真有幾分昔日裡風光一時的秦美人的嬌嬈風韻。
此番出門卻是去與情郎私會,王典衣小心翼翼地避開衆人耳目,匆匆趕往太液池畔約定的那片小樹林。情郎乃是宮中金吾衛的一名侍衛,至今雖尚無官銜,卻生得一副粉面朱脣的好容貌,端的是眉目俊秀、年少風流。她手提一盞宮燈,專挑平日裡行人稀少的偏僻小路去走,正自心潮起伏,卻忽聽身後響起一個清冷而好聽的男聲:“王典衣,請留步。”
下意識地以爲是情郎在嚇唬她,王典衣笑盈盈地轉身,一句嬌嗔才欲出口,卻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藉着幽暗的燈光,只見那說話的少年負手立於一樹盛開的海棠之下,美服華冠,風度翩翩,身後還跟着兩名威武的帶刀侍衛,卻並非她的情郎。
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王典衣心中不禁疑雲大起,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問道:“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緩緩走近,微笑道:“吩咐可不敢當。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想請王典衣賜教。”
他雖是在笑着,但眼眸深處的鋒芒卻冷酷如冰,讓人不寒而慄。王典衣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輕輕道:“殿下請講。”
李琦把那塊冰綃帕子往她面前一擲,淡淡道:“這是宮女在延慶殿外撿到的。事已至此,你就都招了吧。”
“恕奴婢愚鈍。”王典衣輕垂眼簾,把話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殿下要聽奴婢招什麼,奴婢可不太明白。”
“還敢裝糊塗!”李琦冷笑一聲,輕輕踢了踢落在地上的冰綃帕子,“宮中正七品女官不過十餘人,我就不會逐一盤查麼?更何況,這帕子上沾有瑞龍腦的香氣,經久不散,根據女史的記檔,這些女官中唯有你得過武賢儀賞賜的瑞龍腦。怎麼,你那些裝神弄鬼的伎倆,還要我一句一句地替你說出來麼?”
一聽到“裝神弄鬼”四個字,王典衣頓時臉色煞白,心中愈發驚疑不定。自己做事一向小心謹慎,這帕子……又怎麼會丟在延慶殿呢?況且,這種能夠被查出身份的物件,她是絕不會在那種關鍵時刻帶在身上的,難道……是有人察覺到了什麼,然後又故意陷害……
想到這裡,王典衣把心一橫,強自鎮定道:“既然證據確鑿,殿下把我送去宮正司定罪就是,何必多問?”
李琦冷冷道:“說吧,是誰指使你的。”
王典衣道:“無人指使。”
李琦回首看了看身後的兩名侍衛,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們也別閒着。她一句話答得不實,你們就用刀砍下她一根手指,我倒要看看,她還能硬氣到什麼時候!”
兩名侍衛齊齊答了一聲“是”,當即拔刀出鞘,上前幾步要去捉王典衣的手。王典衣登時大怒,用力甩開一名試圖接近她的侍衛,厲聲喝道:“大膽!我身爲內廷正七品女官,你們誰敢對我濫用私刑?”
侍衛們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還真不敢再貿然動手。然而,王典衣話音剛落,就見眼前倏然劃過一道閃電般的劍影刃光,然後左手驀地一痛,自己的食指已被那劍鋒生生削去一截,血流如注。
剎那間,染血的長劍又已重新入鞘。李琦手握劍柄,漠然冷睨着那倒地痛呼的女子,淡淡道:“你看我敢不敢。”
原本提在手中的宮燈也摔在了地上,火光在風中顫顫巍巍地搖曳了一陣,終於黯然熄滅。王典衣痛得幾欲昏厥,捂着流血的斷指驚恐地瑟縮着,帶着哭腔嚷道:“我說……我全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