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掛念家中幼子,待太華公主的婚宴一散便要拉着夫君急急回家。此時坊內圍觀的百姓早已散去,夕陽下巷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幾個賣雜貨的商販還在努力吆喝着招攬客人。小丫鬟獨孤盈隨侍在紫芝身側,見她這般着急,便笑吟吟地開口道:“小公子有乳母照料着呢,裴娘子不必擔心。不過,有裴娘子這樣溫柔細心的慈母,小公子真是幸運,奴婢看着都覺得羨慕呢。”
她淺笑盈盈,稚氣秀美的臉上卻依稀露出一絲落寞。
紫芝知道她自小便失去了父母的關愛,於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她單薄的肩,微笑道:“以前沒有玉郎的時候,我還總嫌阿孃囉嗦,現在才知道父母對子女有多關愛。等你長大後有了孩子,肯定也是一個溫柔慈愛的好母親呢。”
“等我有了孩子,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我今年才十二……”獨孤盈幽幽地嘆了口氣,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個推着小車沿街叫賣的商販,車上的籠子裡關着幾隻貓兒狗兒,便很歡喜地伸手一指,“裴娘子你看,那邊有人在賣小貓小狗呢!”
“咦?真的!”紫芝素來最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傢伙,雀躍着拉住夫君的手,“走,咱們過去看看。”
李琦被她拉着走到那商販的車子前,只見籠中的貓兒狗兒形態各異,看起來都十分可愛,一位三旬上下的清瘦男子正站在籠子前挑選着貓兒,聽他與那商販的對話,似乎是要買一隻回家送給妻子。見又有生意上門,那商販喜得趕忙上前招呼,打開籠子取出一隻小小的捲毛狗,對紫芝等人殷勤道:“客官請看,這狗兒可是西域的胡商從大食國販來的,毛色純正,性情溫順,而且價格也公道,只要一千五百錢。”
“裴娘子,這狗兒真可愛!”獨孤盈把小狗抱過來給紫芝看,自己先愛憐地用臉蹭了蹭它柔軟的毛,顯然十分喜歡這個小傢伙。
李琦也伸手摸了摸那小狗的毛,見獨孤盈如此喜愛,便對她說:“你若是喜歡就也挑一隻,我送給你。”
“真的?”獨孤盈驚喜不已,向他謝恩後便把那小小的捲毛狗緊緊摟在懷中,再也捨不得放開。
紫芝隔着籠子瞧了瞧那幾只可愛的小貓小狗,心中雖喜歡,卻終是搖頭嘆息:“算了,玉郎我都還照看不過來呢,哪有心思管這些小傢伙?盈兒,這隻小狗你帶回去好生養着,若是哪天我想要跟它玩,你再帶着它來陪我便是。”
“嗯!”獨孤盈連連點頭,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
李琦喚來隨行的侍從付錢給那商販,正欲與紫芝一同登車離開,卻見適才買貓的那個清瘦男子急急地追了上來,整衣斂容向他深深一揖,口中恭敬道:“臣左驍衛兵曹柳勣見過盛王殿下。”
李琦倒是一怔,駐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卻並不記得自己曾與這個小官打過什麼交道,於是只淡淡道:“柳兵曹不必多禮。”
柳勣依言直起身子,滿面堆笑道:“臣品秩低微,本無資格拜見殿下,不想今日竟有緣與殿下在此不期而遇,真是榮幸之至。殿下或許有所不知,拙荊杜氏乃是贊善大夫杜有鄰之女、太子杜良娣之姊,論起親戚來,與盛王妃還算是堂姐妹呢,故而臣斗膽上前拜見,還望殿下恕臣冒昧之罪。”
李琦一聽這話,便知此人是要藉機與自己攀親,心中雖有些鄙夷,卻還是客氣道:“原來如此。親戚之間本該經常走動,只是王妃近來一直身體不好,甚少出門,與孃家的親戚便也不怎麼來往了。這天色也不早了,本王就先行一步,回去之後一定告知王妃,待她身體好些,便抽空請尊夫人到府中一敘。”
柳勣自是含笑應承,又拱手道:“臣不敢耽擱殿下的時間,只是有一事……”
李琦登時會意,問道:“柳兵曹有事要對本王說?”
柳勣立刻露出諂媚的笑容,頷首道:“是,有一件事,臣料想着殿下或許會感興趣,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當面稟明。殿下若沒有別的要緊事,不妨抽暇……”
李琦卻只是一笑,並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街上說話多有不便,柳兵曹若有什麼事,明日請到我府上來談吧。”
.
太華公主府的新房中,靈曦獨自坐在牀榻邊等待她的駙馬,一顆心怦怦跳動着,忐忑中帶着某種從未有過的甜蜜。身爲女子,今天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從這一晚開始,她便不再是曾經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女,而要以一個妻子的身份與夫君相依相伴,共度一生。幸運的是,她的夫君正是自己深深喜歡的人。
夜色漸濃,窗外忽然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
“又下雨了麼?”靈曦喃喃自語,微闔雙目感受着窗外吹拂而來的風,一陣溼潤的涼意瞬間驅散了夏日的暑熱。她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月輪峰修道的時候,空翠湖畔的閣子裡,那個與她一起圍爐而坐靜聽雨聲的少年。那一天,她給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吻,然後聽他對自己說:你是我這十七年來遇見的最美好的女孩兒,我承諾會用自己的一生來守護你,靈曦,你可願意?
是的,她願意。
可是她卻不能答應。身爲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公主,她李靈曦所嫁的人只能是出身世家的豪門公子,而不是一個飄零江湖的遊俠兒。自小所受的宮廷教育讓她深知這一點,所以,對於這樣一種不可更改的命運,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反抗,而是下意識地把這份朦朧而美好的初戀情愫轉移到了另一個與他相似之人的身上。
出身弘農楊氏的貴公子楊錡,門族清華,俊美倜儻,在所有人看來都足堪成爲她的良配。那麼,就與這個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她從來都是一個清醒而知足的人,而且足夠聰明,所以才能在朝廷禮制與個人幸福之間找到這樣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她在滿室燈火輝煌中嫣然一笑,心中盡是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吱呀——”就在此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駙馬楊錡由侍女攙扶着走進洞房,步伐微微有些踉蹌。
靈曦有些擔憂地站起身來,輕聲問:“郎君,你喝醉了?”
見新婚妻子靠近,楊錡忽然很厭煩地伸手推開她,冷冷道:“走開。”
侍女盼兒嚇了一跳,忙輕輕搖着他的手臂提醒道:“駙馬,這位是公主啊。”然後又覷着靈曦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人解釋:“公主莫怪,我家公子剛剛在席間喝了好多酒,吐得很厲害,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卻不是有意要冒犯公主的。奴婢這就伺候公子洗漱更衣,還請公主先在一旁歇息……”
靈曦卻微笑着打斷她:“不必了。你先退下吧,這些事由我來做就好。”
盼兒驚訝地看着她,實在不敢想象一位公主居然也能如尋常女子般服侍丈夫的起居瑣事,扶着楊錡在牀邊坐下,便施了一禮默默退出房間。
靈曦從袖中取出絲帕,坐在牀邊輕輕替他擦拭額上的汗漬,因爲從不曾幫人做過這種事,她的動作難免有些笨拙,卻依然溫柔得令人心生暖意。楊錡靠在牀頭靜靜凝視着她,那麼近的距離,一瞬間竟讓他覺得有些恍惚——其實他並不討厭這位美麗高貴的太華公主,只是爲什麼……爲什麼僅憑她對自己的那一點點好感,他就要辜負自己深愛的女子,轉而用一生來陪她風花雪月、琴瑟和鳴?
這不公平……不公平!
靈曦似是察覺到他異樣的情緒,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試探着問:“郎君,你好像有些不開心呢,怎麼了?難道……你不願意娶我嗎?”
楊錡沉默許久,才疲憊地說了一聲:“不是。”
他的眼眸一片冰冷,宛如傳說中極北之地永世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