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家中有幼子需要照料,紫芝便把松風樓的大小事務全都交給哥哥裴宗之來打理。隨父親一起流放邊地多年,裴宗之對官場上的功名早已看得淡了,相比較而言,反而對經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日午後,蕭逸峰、蕭景雲兄妹陪他到松風樓去照看生意,卻見這一向賓客滿座的酒樓今日竟格外冷清,偌大的廳堂中只有寥寥幾位客人散坐在角落裡,夥計們也都閒着。
裴宗之心中疑惑,見掌櫃馬二笑吟吟地迎上前來,便問道:“馬掌櫃,這幾日店裡的生意不太好麼,怎麼都沒什麼客人?”
馬二忙賠笑着解釋道:“裴公子難道沒聽人說起麼?今天是陛下的愛女太華公主出降的日子,駙馬是貴妃娘娘的堂弟侍御史楊錡,這全長安城的人都跑去看公主大婚了,哪裡還顧得上到我們這兒來喝酒吃菜呢?”
“噢,是了。”裴宗之這才恍然笑道,“前幾日還聽紫芝跟我說起來着,怎麼就忘了?”
一聽到“太華公主”四個字,蕭逸峰心中便是一震,剎那間彷彿有一根細小而鋒利的刺深深紮在心底,尖銳的痛楚迅速蔓延——她,終於也要出嫁了麼?恍惚中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櫻花盛開的美麗春天,月輪峰,白鶴觀,他與那個素衣玉冠的小公主靈曦相識、相知,然後因彼此懸殊的身份不得不分手告別……多麼遙遠的記憶啊,遙遠到他幾乎已經無法清晰地記起她的臉。
如今的她即將嫁作人婦,想必也早已不再是當初那般青澀稚嫩的模樣了吧?
靈曦,靈曦……那是他生命中最初的愛戀,也是唯一的一次。自此以後,他再也無法對身邊任何一位女子動心,哪怕那個人比記憶中的她還要美麗。有些事註定是鏡花水月,他可以放棄,但是,卻永遠無法忘記。
蕭景雲一聽公主出嫁便登時來了興致,拉住馬二問道:“馬掌櫃,那位太華公主一定很美吧?”
“那是當然。”馬二自恃生長在天子腳下,有意要賣弄一下自己的見識,“皇帝的女兒都是金枝玉葉,從小在宮裡錦衣玉食地嬌養着,哪有一個是不漂亮的?聽說在這些金枝玉葉中,最美麗溫柔的就是太華公主了,所以陛下才那麼喜歡她。那楊駙馬也是長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出身名門,人品才學都好,多少世家千金爭着搶着想要嫁給他呢,可惜人家都看不上。嘿嘿,說到底還是他們這一對金童玉女最般配啊。”
“真的?那楊駙馬真有那麼好看?”蕭景雲一雙大眼睛都快冒出桃心來了,拉着蕭逸峰的衣袖就往外走,“哥,你快去陪我看看!”
蕭逸峰無奈,只得回頭向裴宗之道了聲別,然後便隨着妹妹匆匆去了。
裴宗之望着少女歡欣雀躍的背影,心底不禁幽怨地嘆息一聲:“蕭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樣?當着你未來夫君的面,這樣犯花癡真的好麼?”
李隆基在崇仁坊爲愛女賜下一座大宅,經過工匠們幾個月的精心修繕,如今的太華公主府已是美輪美奐,其華美豪奢之處遠勝其他公主的宅邸,不但迤迤邐邐地佔了大半個坊,還特地修了通道與皇宮相連。從宮城到太華公主府的路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一時間人潮如堵,盛況空前。蕭景雲個子不高,擠在人羣中難免被擋住了視線,心急之下竟縱身掠到了路邊的樹上,引來周圍一片驚異的目光。
蕭逸峰無奈地看向妹妹,低斥道:“景雲,你快下來。”
“不,我要看楊駙馬。”蕭景雲穩穩地坐在大樹的橫幹上,雙腿盪鞦韆似的晃來晃去,探着頭向前張望了一會兒,忽然歡呼雀躍道,“哥,你看,楊駙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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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隨嫁的車馬一路浩浩蕩蕩地行去,駙馬楊錡乘馬走在隊伍最前面,看着道路兩旁爭相一睹他風采的百姓,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說不出的苦澀。天子賜婚,加官進爵,這樣的榮寵不知被多少寒窗苦讀的士子所羨慕,可是他卻並不開心。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就這樣把一個不愛的公主硬生生地塞給他,只當這是一段天造地設的好姻緣。如今,就連路邊那些不相干的陌生人都在替他楊駙馬開心呢,真是可笑啊……
夏末的風依舊燥熱,楊錡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只覺得心中煩悶不已。
公主出降的儀式極爲繁瑣,好在整個過程都有尚儀女官從旁指引,他如牽線木偶般機械地一一照做,倒也不至於出什麼差錯。將新娘送入洞房之後,新郎官自然還要陪賓客們飲酒歡宴,幾杯瓊漿灌入愁腸,楊錡忽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便向衆人告了聲罪,由侍女盼兒扶着到外面醒酒去了。
“公子,你沒事吧?”盼兒是他從家中帶來的貼身侍婢,見他彎着腰吐得臉都白了,不禁關切地輕撫他的脊背,小心地提議道,“公子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再喝酒了,我扶你先去廂房歇息一會兒吧。”
楊錡無力地搖了搖頭,任由她用絲帕替自己拭去脣邊的污漬,靠在廊柱上歇息時,卻見一道熟悉的倩影從轉角處盈盈走來,在距他幾丈開外之處駐足,就這樣靜靜地凝視着他,目光溫柔而悲哀。
那是萬春公主,今日來爲太華公主恭賀新婚之喜的賓客之一。
楊錡看了她一眼,對身邊的盼兒說:“你先退下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盼兒很是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卻也不敢違逆,只得依着吩咐默默退到遠處。她是楊錡身邊最親近的侍女,主人與萬春公主之間的情.事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
萬春公主款步走到他面前,幽幽道:“你終究還是娶了她。”
楊錡默然半晌,只低低說了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萬春公主輕笑一聲,秀麗的眉目間滿是悲涼之色,“如果你真的在意一個人,就永遠不會對她說這三個字……你娶了她,那你那天在宮中對我說的那番話又算什麼?你說過要給我一個溫馨幸福的家,要一生一世真心待我,讓我快樂……九郎,你爲什麼要反悔?爲什麼?”
楊錡默然不答,在她一連串的質問之下心痛得幾乎快要窒息。
“父皇只是想光耀楊氏門楣,你娶哪一位公主還不是一樣?他下旨賜婚時你爲什麼不拒絕?有貴妃娘娘在,就算你說出我們之間的事,父皇又能把你怎麼樣?還是說你原本想娶的就是太華公主,因爲她比我得寵、比我有權勢,給你們楊家帶來的好處也更多!”萬春公主激動地說着,忽然以袖掩面低聲啜泣起來,“她是貞順皇后武氏的女兒,自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又如何能與她相比?在父皇心裡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沒想到,在你心裡居然也是一樣……”
“公主,不是這樣的。”楊錡終於無力地開口,聲音中的悲涼比她猶勝幾分,“我對你的心意都是真的,絕無半分虛假,只是……原諒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當面違抗陛下的旨意。而且我們之間幸福,也絕不能用楊氏一門的尊榮來換。”
“好,好……”萬春公主含淚點頭,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楊錡,我恨你。”
她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只留下這樣一句話,便轉身決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