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宮年少時曾跟隨一位名醫修習過醫術,對於各類藥材的氣味、性狀、功效都極爲熟悉,趙五娘那詭異的紅色藥粉中有何蹊蹺,她自然一嗅便知。紫芝跟在劉尚宮身邊,見她始終默然不語,只當她是因爲剛纔的事心中不悅,忙覷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尚宮大人,您別生我的氣……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莽撞了……”
劉尚宮仍在低頭沉思,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微笑道:“放心,沒人責怪你。小女孩兒就應該活潑些,這是天性。若小小年紀就死氣沉沉的,我反而不喜歡。”
紫芝這才鬆了口氣,甜甜地笑道:“尚宮大人,你真是這宮裡最美麗最溫柔最善良最好最好的人!”
“是麼?”劉尚宮被她逗得一笑,“想當初,你一見了我就想躲,竟像是看見了什麼女魔羅似的。怎麼,現在又覺得我好了?”
“真的。”小姑娘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目光誠摯,“我入宮後總是被人欺負,難得有人能待我這麼好。尚宮大人又美麗又聰明,身份也極是尊貴,爲人處事卻絲毫沒有架子,和宮裡其他女官一點都不一樣。之前我病了那麼久,若非尚宮大人時常關照探望,只怕……只怕我根本就挺不到今天。”
“那是盛王殿下關心你,我呀,只是個替人家跑腿的。”劉尚宮笑容明燦,只覺得這清麗嬌俏的小女孩兒當真有其可愛之處,難怪連一向待人淡漠的盛王也對她青眼有加。見她始終黏在自己身邊,劉尚宮又問:“你不回翠微殿做事麼,怎麼還一直跟着我?”
“今天不是我當值。”紫芝低着頭,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我……我要去延慶殿,正好和尚宮大人同路。”
劉尚宮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笑問:“是去找盛王殿下?”
“嗯。”紫芝赧然低首,心中刻意隱藏的甜蜜情愫,瞬間就化成了雙頰上俏麗的胭脂紅,“那天殿下說,我可以去找他借書……”
劉尚宮笑而不語,恍惚間,想起自己杳然遠逝的豆蔻年華里,也曾有過那樣一個眉清目朗的少年。家鄉營州,桃花塢中花雨漫天,與他在一起時,她也曾是這般含羞的模樣。曾以爲會一直陪伴在彼此身邊,而如今二人殊途,再回首時,已然恍如隔世。
“咦?”紫芝低頭時,恰好瞥見劉尚宮腰間所佩的銀魚袋,便好奇地問,“尚宮大人,內宮的女官也有魚符麼?”
“本來是沒有的。”劉尚宮取出魚袋中的魚符,遞給紫芝去看,“我在宮外置辦了些產業,惠妃娘娘便恩准我可以時常出宮去打理,陛下知道了,就又賜給我魚符魚袋,以備出入宮禁時證明身份所用。”
紫芝小心地雙手接過,只見銅質的魚符上刻有一行正書小字:尚宮局正五品尚宮劉澈。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小姑娘一臉羨慕地嘆息:“能隨意出入宮禁,尚宮大人可真威風……唉,我就不行了,這一輩子都得困在宮裡,想出去看看都難……”
劉尚宮微微一笑:“這有什麼難的?你若想出宮去看看,下次我就帶上你。”
“真的?”紫芝驚喜不已,一雙可愛的大眼睛閃閃發亮,輕牽劉尚宮的衣袖道,“尚宮大人,你答應我了,可不許反悔!”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劉尚宮含笑點頭,又囑咐道,“不過,你得先去和太華公主說一聲。公主若同意,那就沒問題了。”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才踏進延慶殿的庭院,就見盛王李琦帶着幾名內侍悠閒地走下玉階。紫芝與劉尚宮皆肅立於階下,恭敬行禮。李琦並未停下腳步,見是她們,便微笑着點了點頭。劉尚宮抿嘴一笑,用手肘輕輕碰了碰紫芝,低聲道:“快去吧。”
“這……”小姑娘卻開始猶豫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劉尚宮說,“既然殿下有事要出去,那我還是……還是改日再來吧……”
劉尚宮又推了推她,笑着提醒道:“你再不過去說句話,人家可就要走遠了。”
“我……”紫芝擡頭,望向那曾在夢裡思念過無數次的俊美身影時,卻瞬間失去了勇氣,“唉,還是算了吧……”
尚未走遠的少年皇子驀然駐足,回首笑問道:“哎,你們兩個,嘀嘀咕咕的說什麼呢?”
這一刻,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因他而頓生異彩。紫芝竟渾然忘了禮數,怔怔地直視他完美無瑕的儀容,下意識地喃喃道:“沒……沒說什麼……”
李琦有心逗她,故意笑道:“我知道了,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的,該不會是在說我的壞話吧?快,給我從實招來。”
“不是不是……”紫芝連忙否認,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劉尚宮。
劉尚宮卻故作不解,對這羞赧的小姑娘鼓勵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那個……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尚宮大人!”紫芝又羞又急,不禁輕輕一跺腳,稚嫩白皙的臉頰上浮起淡淡紅暈。
李琦微笑着看她,問道:“你找我?”
“嗯。”紫芝含羞低眉,“那天殿下說,有一卷王昌齡的《詩格》手稿,可以借給我看……”
李琦略一點頭,溫和道:“我現在有事要出門,你若不急,就先留在這裡等我吧。”
紫芝愉快地答應:“好。”
李琦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她,見這小姑娘還呆呆地站在庭院裡,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居處,對她笑道:“外面冷,你去我書房裡坐吧。”
又吩咐內侍引紫芝入殿,李琦這才一路向北行至青霄門,只見壽王李瑁與王妃楊玉環正在宮門處低聲說笑,一旁的侍從們牽着幾匹健碩的銀鞍駿馬。李瑁遠遠地看見他,就揮手招呼道:“二十一郎!”
李琦略微加快了腳步,問道:“十八哥,你幾次三番地催我過來,到底有什麼事?”
李瑁牽過一匹黑駿馬,微笑着回答:“去城外狩獵。”
冬日裡街上本就行人稀少,出了長安城東側的通化門,舉目望去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龍首原的風呼嘯而來,一位鬚髮皆白的六旬老者緩轡而行,正是剛剛被罷去相位、貶謫爲荊州長史的張九齡。隨行的僕從不過寥寥數人,或騎馬,或步行,在雪地中留下幾行深深淺淺的足印,蜿蜒向前。
鐵灰色的寥廓蒼穹下,張九齡手挽繮繩,悵然凝望着天際低垂的鉛色雲塊,不禁感慨萬千。恍惚間,卻忽聽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位白衣翩翩的青年男子揚鞭縱馬,從城門內飛馳而來,揚聲喚道:“張先生!張先生請留步!”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張九齡頓覺心中一熱,連忙勒緊繮繩翻身下馬。那青年看上去約有二十八.九歲,膚色白淨,身形清瘦,氣質溫文儒雅,雖只穿着一襲普通文士的素白圓領長袍,眉宇間卻自有一種雍容之氣。二人相顧無言,良久,張九齡纔對那青年長身一揖,輕嘆道:“太子殿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