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的深夜,紫芝驀地從噩夢中驚醒,窗外幽涼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灑在她清靈稚嫩的素顏上。心咚咚地跳着,那些在夢裡反覆出現的痛苦記憶,壓得她幾欲窒息——初入宮闈時的茫然與恐懼,掖庭局無休無止的辛苦勞作,管事嬤嬤曹氏粗暴的斥罵與鞭笞,還有,數月前重重擊打在她身上的冰冷刑杖……
對於暗夜,人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恐懼。紫芝緊緊裹着被子,悵然凝望着窗紙上斑駁的月影,也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了冤死在牢獄中的姐姐。在她的印象裡,姐姐是這世間最溫柔最堅強的女孩兒,陪伴她,照顧她,保護她。可是,在那陰溼黑暗的牢房裡,伴着凶神惡煞的獄吏,姐姐也一定會覺得很害怕吧?
貼身的衣衫盡被汗水浸溼,紫芝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忽然就覺得有些想哭。深宮暗流洶涌,而她是何其渺小,又何其孤獨。藉着幽暗的月光,她拿起枕邊那一塊雅潔如雪的鮫綃絲帕,滿心依戀地貼在臉上。柔柔的,涼涼的,縱橫交錯的絲縷中,還依稀留有他衣袂間淡雅的清香。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她含笑輕喃,彷彿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擁有無限魔力,足以幫她擺脫夢魘。平日裡,她是絕不敢這樣稱呼他的。然而,夜晚的岑寂悄無聲息地醞釀出一種奇妙的情愫,恍如相思,又彷彿是詩人吟誦千年的,愛情。
房間的另一端,那個討人嫌的落桑仍舊沉沉地睡着,呼嚕呼嚕地打着輕鼾。紫芝心潮起伏,輾轉反側也再難入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便去燒了些熱水來洗頭髮。翠微殿共有四十餘位宮人,要做的事情卻並不多,故而一個月裡倒有小半個月是極清閒的。小姑娘一手托腮坐在妝臺前,對着銅鏡悶悶地發呆,猶豫了半晌,終於鼓足勇氣決定去延慶殿走一趟。
這些天總是下雪,地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極不易行走。宮人們大都怨聲載道,紫芝卻一時玩兒心大起,見四周沒人,便提起裙裾在冰上跐溜跐溜地滑行起來。只要一想起那個少年,她就覺得無比開心,於是暗自在心中勾畫出他年輕俊朗的面容——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容止端雅,顧盼神飛。仔細算來,她已經有二十九天沒見到他了,當然,不包括在夢裡。
那個坐在雲端的俊美皇子,隔着重重雲霧仰望時,只覺得他如神祇般高貴清冷,讓人難以接近。不過,與他接觸了幾次之後,紫芝漸漸發現,其實他待人頗爲寬容友善,與初次相見時的冷肅印象大相徑庭,絕非宮女們素日傳言中的那種冷酷無情之人。偌大深宮,她獨自一人在黑暗與孤寂中步履維艱,而他,是她唯一的光源。
“啊——”小姑娘正自癡想着,卻驀地驚呼了一聲,脣角的微笑都沒來得及收回去。前方迎面走來一位年輕宮人,低眉斂首,步履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根本就沒擡頭看路。紫芝在冰上滑得太快,腳下一時也剎不住,只得又大喊了一聲:“小心!”
那宮人聞聲擡頭,瞳孔似乎緊張地收縮了一下,卻哪裡來得及閃避,只覺得腳下一滑,就已被紫芝撞倒在地。一個精巧的白瓷小瓶從她衣袖中掉出,頓時在地上摔得粉碎,裡面的紅色藥末全都灑了出來,襯着地面上瑩潔的冰雪,竟如鮮血般觸目驚心。
紫芝也跌得不輕,卻連忙忍痛從地上爬起,一面攙扶那摔倒的宮人,一面關切地問:“姑娘,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裡?”
那宮人微微蹙着眉,彷彿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渾不在意,只是定睛看着地上散落的藥粉,脣角竟抽搐般地抖動起來。這樣精純的藥粉極不易得,如今全都灑在積雪與泥污之中,實在太過可惜。她以手撐地緩緩站起身來,以一種輕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糟了……”
“對不起……”紫芝怯怯地開口,想要幫她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這藥……我會想辦法賠給姑娘的……”
“賠?”那宮人冷笑了一聲,伸手一把揪住紫芝的衣領,惱怒地問,“你拿什麼賠?用你的這條小命麼?”
紫芝身形纖纖,幾乎被那高挑的宮人用手提了起來,嚇得連連搖頭。那宮人面露兇相,半眯着一雙狹長的鳳眼,低聲說:“小姑娘,你壞了我的大事,我家主人若怪罪起來……那就只能拿你來抵罪了。”
“你……你想怎樣?”紫芝聲音顫抖,從對方雪亮的眼眸中隱隱讀出了某種危險。
那宮人緊緊握住紫芝的手腕,沉聲道:“想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那宮人力氣極大,紫芝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就完全放棄了反抗的念頭。才一挪步,卻忽聽身後響起一個清冷的女聲:“放開她。”
那聲音不大,卻有一種絲毫不容人反抗的威懾力。聽出來人是誰,紫芝大喜過望,忙回頭喚了一聲:“尚宮大人!”
劉尚宮款步走近,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地上的藥粉,淡淡地問:“怎麼回事?”
那宮人神色微變,立刻放開了紫芝,換作一副委屈憤恨的神情,恭敬地垂首回話:“回尚宮大人,是這丫頭不好好走路,在冰上滑來滑去的,不但撞倒了奴婢,還白白摔壞了東西。奴婢好不容易纔求人買來的藥,是給妹妹治病用的,卻被她……奴婢一時氣不過,就想教訓教訓她。”
劉尚宮不置可否,只是側首望向那被指責的小女孩兒,和言問道:“紫芝,是這樣麼?”
“是。”紫芝紅着臉點點頭,低聲道,“是奴婢一時不小心,給這位姑娘添麻煩了。”
劉尚宮卻全無責怪之色,反而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女孩兒的肩,又對那宮人道:“不過是一小瓶子藥罷了,又有什麼打緊?這樣吧,你妹妹的病也耽誤不得,一會兒我就叫人去給你送藥。只是不知你住在哪裡,你妹妹得的又是什麼病?”
那宮人察言觀色,見劉尚宮竟似與這小女孩兒頗爲熟識,心中不禁暗自叫苦,自己今日的差事只怕是要辦砸了。生怕被這精明的女官看出破綻,她無暇考慮,只得硬着頭皮回道:“奴婢趙五娘,在尚食局周司膳手下做事。奴婢的妹妹只是得了風寒,也不是什麼大病,多謝……多謝尚宮大人關懷。”
風寒?瞥着地上刺目的紅色藥粉,劉尚宮心中不禁冷笑一聲,面上卻仍是笑盈盈的,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等着吧。”
趙五娘斂衽拜謝,暗自咬了咬牙,終於還是俯身將那摔碎的小瓷瓶拾了起來,連同沾着藥粉的積雪與污泥,都一併攏入衣袖中。劉尚宮見她舉止古怪,眸光中不禁露出一抹懷疑之色。趙五娘心中忐忑,連忙又解釋道:“奴婢的妹妹燒得厲害,只怕是等不及尚宮大人賜藥了。這些藥雖灑在了雪裡,回去仔細清理一下,卻還是勉強能用的。”
趙五娘動作極其麻利,須臾,便收拾好東西匆匆告退,也不敢再追究紫芝的過錯。劉尚宮始終不動聲色,待趙五娘走遠,才俯身用指甲挑出一點積雪中殘留的藥粉,湊到鼻端輕輕一嗅,脣角的笑意愈發森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