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漸停了,壽王妃楊玉環收起手中的油紙傘,默默跟隨在那二位年輕皇子身後。雪霽初晴,一縷微光從濃雲的罅隙中傾瀉而下,在雪地上映出少年郎並肩而行的身影,一樣的長衣廣袖,清頎俊朗,意氣風發。
皇帝李隆基共有三十位皇子,其中最受鍾愛的就是壽、盛二王。二皇子李瑛雖被立爲太子,卻因其生母趙麗妃出身卑微而失寵於皇帝。武惠妃容貌絕美、能歌善舞,且又是昔日恆安王武攸止之女,身爲女皇武則天的後人,其身份之貴不言自明。王皇后被廢之後,李隆基曾正式提出立武惠妃爲皇后,無奈朝中數位重臣極力反對,上奏曰:“武氏竊國,乃李唐不共戴天之仇讎,豈可以爲國母!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復自有子,若登宸極,太子必危。”
君臣間幾番激烈爭執,立後之事只能就此作罷,但壽王李瑁寵遇日隆,幾乎已成爲皇帝心目中的“嫡長”。李隆基存有廢立太子之心,朝中人盡皆知。
宮城內白雪皚皚,數百名宮人內侍各自在殿閣亭臺間清掃道路,見壽王與盛王走近,皆畢恭畢敬地退避到一旁,躬身迎候。這兄弟二人一路上談笑風生,時而有幾個膽大的小宮女偷偷擡起頭,目光眷戀地追隨着年輕皇子飛揚的衣袂,眼神都不自覺地飄忽起來。
楊玉環安靜地看着,望向自己夫君那溫雅俊逸的身影時,心中不禁泛起一陣甜蜜的柔情。李瑁步履穩健,對身旁的兄弟微笑道:“父皇賜給你的那座大宅,我昨日去看過了,比我的還要氣派呢。只可惜阿孃不捨得放你出宮,總想着要再多留你一兩年。”
“宮裡雖不比外頭自在,消息卻最是靈通。”李琦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父皇昨天召了幾個重臣入延英殿議事,欲以結黨營私之罪廢黜太子,此事你可知道了?”
李瑁微微搖頭,卻又輕笑道:“想必是商議未果,要不然,今天宣政殿的朝會上羣臣早該鬧翻天了。怎麼,這事又是咱們那位楊駙馬挑起來的?”
“可不是麼。”李琦笑着迴應,“咱們這位好姐夫八面玲瓏,本事可真是大得很,不但摸透了太子的底細,還把鄂王、光王背地裡的憤懣牢騷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直戳父皇的痛處。若非張九齡執意反對,此事只怕就成了。”
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皆與太子交好。鄂王的生母皇甫德儀、光王的生母劉才人,皆如趙麗妃一般出身低微,且因武惠妃的得勢而失寵於君王,在孤寂中鬱鬱而終。在諸多皇子中,武惠妃的兩個兒子最是春風得意,而太子與鄂王、光王卻倍受排擠,私下裡難免口出怨言。駙馬楊洄有心助岳母大人一臂之力,故而百般討好太子與鄂、光二王,伺機探察其言行失當之處。中書令張九齡爲人正直,認爲太子並無大過,力諫皇帝不要輕易動搖儲君之位。
提及張九齡,李瑁不禁微微一哂:“他倒是個難得的賢臣,只可惜太頑固了些,偏偏要與咱們作對。依我看,只要他張九齡一日身在相位,易儲之事就難辦。”
李琦點了點頭,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眉宇中透出一抹冷銳的鋒芒。李瑁話音剛落,就聽身後的楊玉環“哎呦”一聲低呼,忙停下腳步轉身去看。路上還有未清理乾淨的積雪,極易滑倒,只見楊玉環正蹲在地上,用手輕輕揉着腳踝,身邊的侍女一臉緊張地詢問道:“王妃,痛得很厲害麼?”
楊玉環痛得秀眉微蹙,卻不願讓別人爲她擔心,忙裝作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連聲說:“沒事沒事。”李瑁面露不悅之色,對那侍女輕斥道:“紅桃,怎麼回事,你就是這樣服侍王妃的麼?”
這位名喚“紅桃”的侍女尚是一臉稚氣,只垂頭捻着衣角,訥訥地不敢答話。楊玉環疼痛稍解,便擡頭對夫君笑了笑,解釋道:“路太滑,我一不小心就扭到了腳,卻不關紅桃的事。”
李瑁俯身去扶她,關切地問:“還能走路麼,要不要我叫人去擡檐子過來?”
楊玉環微笑着說:“無礙的,我哪裡就那麼嬌弱了?”
李瑁挽住她的手臂,溫和道:“來,我扶你走.”
楊玉環俏臉生暈,彷彿是不習慣在衆人面前與他保持這樣親密的姿態,低眉笑道:“殿下……這些人可都看着呢……”
李瑁卻不放開她,只是笑着反問:“那又如何?”
楊玉環嫣然一笑,心中霎時溢滿了小女兒甜蜜的歡喜,輕輕攥住他的手時,卻發覺那五指都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嗔道:“出門時我就勸殿下要多穿幾件衣服,殿下卻不聽,還只是嫌我囉嗦,現在倒好,感覺到冷了吧?”
“這‘囉嗦’二字可不是我說的,別冤枉人。”李瑁一臉無辜地笑了笑,把雙手都伸給她,“娘子既然心疼,就替我暖一暖手吧。”
“這、這怎麼使得……”楊玉環的臉又是一紅,擡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李琦,壓低了聲音說,“盛王還在呢……”
“無妨。”李瑁握緊了那雙纖纖玉手,笑着調侃道,“娘子儘管放心,我這個兄弟最是懂事,不該看的,他一眼都不會看。”
李琦一直默默聽着他們的談話,聞言便回頭笑道:“對,你們儘可以無視我。我什麼都沒看到。”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楊玉環卻羞得直跺腳,扭傷的腳腕處便又是一痛。李琦故意加快了腳步,眺望着雪晴後蒼茫遼遠的天際,任身後那一對新婚燕爾的少年夫妻攜手同行,喁喁私語。
三人回到延慶殿時,只見母親武惠妃正坐在窗下垂淚,卻不知是爲了何事。皇帝李隆基在一旁溫言撫慰,見兒子與兒婦進門,便輕輕拍了拍武惠妃的肩,好言勸道:“行了行了,你的心事朕全都明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如今兒子都成家了,你這個做母親的還是這樣的急性子,快把眼淚擦一擦,免得讓孩子們看見了笑話。”
李隆基雖已年過五旬,卻仍不失是一位儀表堂堂的美男子,眼眸中那種睥睨天下的帝王霸氣,依稀能讓人回想起年輕時叱吒風雲的李家三郎。武惠妃默默揩乾了淚,走到妝臺前命宮人們爲她補妝,轉眼間,便又恢復了往日裡雍容明豔的寵妃氣度。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晚飯,雖是帝王之家君臣有別,彼此間倒也說說笑笑,夫妻父子都是一派和睦。
李隆基晚間就宿在延慶殿,近侍內臣高力士送來幾份朝中重臣的奏疏,等待皇帝批閱。李隆基隨手翻開一頁,映入眼簾的正是中書令張九齡遒勁有力的字跡:
“陛下踐祚垂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聽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譖廢愍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後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逐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爲此,臣不敢奉詔……”
適才愛妃的哭訴猶自縈繞在耳:“太子對陛下心懷不滿,如今又暗結黨羽,要謀害臣妾母子……”李隆基將奏疏輕輕擲在案上,心中忽涌起一陣沒來由的煩悶。朝臣口中的大道理他何嘗不懂,衆妃嬪皇子間的奪嫡之爭他也看得分明,只不過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波詭雲譎的宮廷爭鬥中,只有成王敗寇,沒有孰是孰非。
也許,真的到了該做抉擇的時候了……燈影搖曳下,大唐皇帝冷銳深邃的眼眸幽光一閃,隱隱有操控天下的自信。他冷冷一笑,適時地想起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李林甫說過的那句話——
“此乃陛下家事,何須謀及於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