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寥廓的蒼穹萬里無雲,那樣澄淨,宛如一大塊透明美麗的青色琉璃。
朗風軒的臥房內,幾個小丫鬟圍着紫芝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先是爲她綰了一個男子式樣的髮髻,然後又七手八腳地替她換上一件簇新的月白色圓領窄袖長袍,在腰間束好玉帶,儼然把她打扮成了一位丰神俊秀的翩翩佳公子。
侍女阿芊歪着頭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她一番,笑道:“裴娘子,你穿男裝可真好看,這一出門,也不知要迷倒多少懷春少女呢!瞧瞧這副俊俏的模樣,可把咱們盛王殿下都給比下去了呢!”
“就是就是!”其他幾個小丫鬟也都嘻嘻哈哈的,一邊笑一邊隨聲附和,“瞧瞧咱們這位裴家的小郎君,模樣生得那麼俊俏可人,性情好又有才學,以後我若是嫁人啊,一定也得尋一個這樣的好郎君。”
“你們這些丫頭,還真是不知羞!”紫芝站在鏡子前緩緩轉了個圈兒,看着自己這一身英姿颯爽的男裝,不禁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阿芊,你快去看看殿下怎麼還不過來?告訴他,若是再不來,我可就自己先走了。”
“是。”阿芊笑着答應了一聲,又衝她擠了擠眼睛調侃道,“裴娘子今天這麼漂亮,一會兒殿下見了,還不得被您給迷死呀?”
紫芝笑着瞪了她一眼,嗔道:“胡說什麼呢?還不快去!”
阿芊忙答應着去了,才一出門卻又轉身走了回來,笑着回稟道:“裴娘子,殿下和您還真是心有靈犀呢,不等我去問,就已經派武先生過來向您回話了。”
紫芝嫣然一笑:“是麼?快請他進來。”
武寧澤聽到傳喚方纔走進門來,向紫芝拱手揖了一禮,道:“裴娘子,殿下遣我過來和您說一聲,他臨時有事要出去一趟,今天就不能陪您一起去松風樓了。殿下吩咐我一會兒帶着侍衛跟隨裴娘子同去,車馬都已經備好,松風樓的馬掌櫃那邊也派人去知會過了,不知裴娘子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哦,這樣啊……”聽說夫君不能陪自己同去,紫芝不禁微微有些失望,一時卻也沒多想,只是對武寧澤粲然一笑,“小武哥哥,那咱們現在就走吧。”
此時已近晌午,正是長安東、西兩市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寬闊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不少在官署中辦公的官吏們還特地遣人到松風樓來,買幾隻香噴噴的燒雞帶回去大快朵頤。聽說店裡要換新東家,松風樓的掌櫃馬二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帶着夥計們開始忙碌起來,把酒樓內外收拾得煥然一新,就像是過節一般。
“馬掌櫃,新東家來了!”夥計祝小七早早就在街口處等着,遠遠地瞧見盛王府的人過來,便一路飛奔趕回松風樓,氣喘吁吁地向自家掌櫃稟告。
馬二連忙整理好衣冠,親自帶着幾個夥計到大門外相迎,生怕自己有禮數不周之處得罪了這位新東家。
紫芝一身利落的男裝,騎着一匹毛色純白的駿馬在大街上緩轡而行,儀容秀整,姿態瀟灑,身後還跟着十幾名威武矯健的侍衛一路護送,當真是擺出了一副貴胄公子的派頭。街上的行人很多,無論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向她這邊瞧上幾眼,時不時還有幾個俏麗的小姑娘故意從她身邊經過,眉黛含羞,眼若秋水,擡頭看向馬背上這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時,眼眸中的柔情幾乎要溢了出來。
這樣一道道滿是戀慕的熱切目光,忽然讓她覺得心裡有些沒底。
“小武哥哥。”紫芝低低喚了一聲,略微放慢了速度與武寧澤並轡而行,“你說……我打扮成這個樣子出來,是不是有些太出風頭了?”
然而,不待他回答,就又有一個小姑娘滿面嬌羞地跑過來,紅着臉丟給紫芝一枝剛剛折下來的櫻花。
輕綃般的花瓣拂過她的衣襟,留下一縷脈脈暗香。
“這……這算什麼?”紫芝下意識地接住花枝,低頭時卻見那小姑娘正一臉花癡地對着她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武寧澤緩緩輕吟,然後很淡定地對她一笑,“咱們大唐民風開放,女子穿男裝出門本就不算什麼稀奇事,裴娘子又生得這樣俊俏,自然會引來不少多情的姑娘傾心於你。只不過,我聽說松風樓的馬掌櫃素有斷袖之癖,裴娘子還是小心些,不要讓他對你生出那份心思就好……”
“啊?”紫芝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這個倒不怕,馬掌櫃知道我是女兒身……不過說實話,我從來都沒跟那些生意人打過交道,一想到以後要接手這麼大的一家店鋪,心裡還真有點緊張呢。”
“其實,你也不用想太多。”武寧澤微笑着側頭看她,鼓勵道,“華妃娘娘不是已經跟馬掌櫃定下規矩了麼?松風樓無論盈利多少,每年年底都會把其中的十分之一送給他作爲額外的酬勞。生意做得越好,他拿到的錢也就越多,這樣實打實的好處,還怕他馬二不肯替你用心經營麼?”
“嗯,也對!”紫芝一挽繮繩,臉上又露出了明媚而自信的笑容。
馬二站在松風樓外踮腳張望着,看到他們來了,忙急趨幾步迎了上去,見爲首的那個少年容顏端秀、脣紅齒白,便知此人就是那位女扮男裝的新東家了。旁邊的幾個夥計早就做好了準備,霎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生怕這迎接的場面不夠熱鬧。
馬二向紫芝深深揖了一禮,滿面堆笑地說:“呦,這位就是裴娘子吧?小的馬二見過裴娘子。”
紫芝與武寧澤一前一後地下了馬,把手中繮繩交給身後的侍衛。
紫芝向馬二略一拱手算是還禮,微笑道:“我與馬掌櫃可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還記得十四歲那年,我跟着尚宮大人到這兒來吃馬掌櫃親手做的燒雞,那種香脆可口的滋味,至今念念不忘。”
馬二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心花怒放,喜滋滋道:“裴娘子接管松風樓乃是大喜事,爲了表示慶賀,馬某特地在今天推出了一款最新的燒雞,配有八種秘製蘸料,絕對是皮酥肉嫩、香飄十里。裴娘子,您要不要現在就進去嘗一嘗?”
紫芝欣然點頭,又對身後跟隨的衆侍衛說:“你們也都來嘗一嘗吧,今天我請客。”
馬二忙賠笑着奉承了一句:“裴娘子如此體恤下屬,能爲您這樣慷慨的東家做事,當真是我們的福氣啊。”
衆人一起向酒樓內走去,才一進門,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馬掌櫃,今天你們這兒都有什麼好菜啊?快叫人給我們擺上一桌,再拿兩壇上好的美酒,老夫要與李翰林一醉方休!”
紫芝回頭看去,只見說話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雖已過古稀之年,卻仍是精神矍鑠,疏狂不羈,看起來頗有一種老頑童的意味。他身邊還跟着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寶劍,容貌雖不算十分俊美,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種瀟灑磊落的氣質,宛如天上謫仙,想必就是那老者口中所說的“李翰林”了。
“呦,賀老先生?”馬二忙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寒暄道,“您可有些時日沒到松風樓來了,今天咱們店裡換新東家,馬某特地研製出一款新燒雞,配有八種獨家秘製的美味蘸料,任您挑選。而且,這蘸料全都是免費的哦。”
“配有八種蘸料的美味燒雞?好啊!”那賀老先生爽朗地哈哈一笑,又對身邊的白衣男子說,“太白,這馬掌櫃的燒雞可是咱們長安城的一絕,你我一別數年,今天可得好好喝上幾杯。還是老規矩,一會兒咱們先賽酒後賽詩,誰輸了誰付酒錢,怎麼樣?”
白衣男子朗然一笑:“好,與賀老先生一起飲酒最是暢快不過了,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馬二喚了夥計來引客人到樓上就坐。老人與那白衣男子並肩向二樓走去,衣袂翩翩,神情高朗,一路談笑風生,其俊逸灑脫之態恍如魏晉名士。紫芝遠遠望着他們的背影,不禁莞爾一笑:“這位老先生衣着考究,腰間所佩的又是水蒼玉,只怕是朝中某位頗有身份的官員吧?仕途顯達者多是八面玲瓏之人,如他這般有真性情的,倒還真是難得。”
武寧澤微微一笑,問她:“‘四明狂客’賀知章,裴娘子可曾聽說過?”
“是他?”紫芝露出驚喜的神色,隨口吟出一首賀知章的詩,“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裴娘子猜得沒錯,這賀老先生如今官拜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不但仕途顯達,而且十分受陛下敬重。”武寧澤向她仔細介紹着,說起賀知章時目光中滿是敬慕,“他年輕時就是個倜儻灑脫的風流才子,晚年尤加縱誕,每日呼朋喚友,遨遊里巷,醉酒後往往文不加點、筆走龍蛇,所作的詩賦尤爲精彩……對了,說到這一點,賀老與他身邊的那一位倒是相得益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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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看着那白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好奇地問:“那個人又是誰?”
武寧澤卻並未直言,只是說:“你沒聽剛纔賀老先生稱呼他爲‘李翰林’,後來又喚他‘太白’麼?”
“李翰林……太白?”紫芝喃喃,忽而雙眸一亮,“小武哥哥,莫非他就是‘竹溪六逸’之一、名滿天下的謫仙人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