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新年,長安城中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無論士庶官民,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樣。儘管天氣寒冷,淘氣的孩子們依然在街巷中跑來跑去,許多人家還會把火盆端出來放在門外,讓孩子們點爆竹玩,一時間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響聲。
這日晌午,劉國容就被壽王府的內侍請過去爲宴席獻藝助興,行經平康坊宋君平的宅前時,望着車窗外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不安。這段時日李瑁常來倚玉樓聽她彈曲兒,言語間似乎對她流露出傾慕之意,而她卻始終恪守本分,並沒有像其他青樓女子那樣對恩客百般討好。後來,偶然得知他尊貴顯赫的親王身份,劉國容這纔不得不對他愈加殷勤款待。
而今天,壽王居然親自遣人請她到府上去,卻不知是否別有用意?
劉國容滿懷心事,待壽王府的家宴正始開始,才抱着琵琶與諸位歌姬舞女一同上前獻藝,目光不經意地掃向席間衆人時,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西側第一席上的那個嬌俏可人的女子,不正是去年秋天她和宋君平在寧記麪館救下的那位小娘子麼?今日壽王宴請的皆是自家兄弟姐妹,原來,這位小娘子竟是某位王公貴戚的家眷麼?
想到此處,劉國容一面輕輕撥着琵琶弦,一面向她友好地笑了笑。
紫芝也早就注意到了劉國容,與她目光相觸時不禁莞爾一笑,還悄悄向她招了招手,臉上露出一個調皮而可愛的表情。李琦一直坐在紫芝身邊專心地吃着螃蟹,此時才擡眼打量面前那幾位獻藝的歌兒舞女,微微有些驚詫道:“哎?那位不就是倚玉樓名氣最大的花魁劉國容姑娘麼?紫芝,你認識她?”
“嗯,我跟你提起過的,那次我偷偷溜出府去,險些被一家麪館的掌櫃給欺負了,就是她和宋公子一起救的我。”紫芝隨口說着,忽然心念一轉,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他,有些遲疑地開口,“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李琦不疑有他,頷首道:“說吧,什麼事?”
紫芝衝他眨了眨眼睛,笑眯眯道:“那……你可別生氣。”
李琦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青蓮桂圓湯,笑道:“要問就快點問,你這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
紫芝卻仍是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半晌,才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你以前……是不是經常會去倚玉樓那種地方?”
“啊?”李琦被她問得一怔,不禁笑着打趣道,“我還以爲,你又要問我什麼是‘斷袖’呢……不過,像倚玉樓那種地方,長安城中但凡有些身份的風流少年應該都去過吧。李少監、裴郎將他們也拉着我去過幾次,幾個同窗好友一起聽聽曲、說說話而已,沒什麼的。倒是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我……”紫芝小臉兒倏地一紅,還未及答話,就見對面東側席上的咸宜公主向這邊招了招手,於是忙輕輕一推身邊的夫君,“你快過去看看吧,公主好像在喚你呢。”
李琦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用巾帕仔細把手指擦乾淨,然後走到咸宜公主面前問道:“阿姐,你叫我?”
“來,坐這兒。”咸宜公主側了側頭,含笑示意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二十一郎,你們家杜王妃呢,今天怎麼不帶她一起過來?”
李琦隨口道:“哦,她回孃家去了。”
“回孃家?”咸宜公主似是不信,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下來,目光冷冷地瞥向對面席上的紫芝,“今天咱們兄弟姐妹幾個閤家團聚,你不帶正妻過來,卻和一個妾侍公然出雙入對,成何體統?二十一郎,你貴爲親王,身邊有多少寵姬美妾都不爲過,只是不能在一個側室身上太過用心,以致疏遠了正妻……”
李琦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笑着打斷她的話:“阿姐,你煩不煩?怎麼一見了我就說這些,沒完沒了地教訓人?”
“你是我弟弟,我教訓你幾句怎麼了?”咸宜公主杏眼一瞪,然而見他起身欲走,忙又拉着他坐下,放緩了語氣道,“二十一郎,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姐姐知道你喜歡那個裴孺人,也不是不讓你寵愛她,只不過……唉,她若是個能生養的也就罷了,你今年都二十了,還沒有一個傳宗接代的子嗣呢。”
李琦更是覺得好笑:“阿姐,你年紀不大,怎麼盡操心這些事?”
“阿孃不在了,除了我誰還能爲你操心?”咸宜公主幽幽一嘆,側首看向他時眸中滿是關切,“父皇有那麼多兒子,最疼的就是你和十八郎了。若是看到你也有了子嗣,父皇也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李琦卻只是不以爲然地一笑:“父皇有那麼多的孫子孫女,不差我家的這一個。”
“咱們這幾個兄弟姐妹,從小就屬你心眼兒最多。”咸宜公主在他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語氣殷切,“我知道,你凡事都喜歡自己做主,不願意讓別人來安排,所以對阿孃給你選定的王妃不甚滿意。要不這樣吧,我先幫你物色幾個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你自己看中了哪個,再稟明父皇冊封她爲孺人,娶回家去好好過日子,早日誕下子嗣纔是正經。只是有一點你得記住,對那個裴孺人可不能寵愛太過了。”
“多謝阿姐美意。”李琦連忙擺手,笑着一口回絕,“我看還是算了吧,子嗣的事一時也急不得,順其自然就好。家裡女人太多總歸是個麻煩,若是一不小心再娶個母老虎回來,還讓不讓我過日子了?”
咸宜公主氣得直瞪眼,才欲再勸,李琦卻已起身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去了。紫芝剛剛剝開一隻螃蟹,見他回來,便笑盈盈地遞過去餵給他吃。壽王的小女兒長清縣主李邦媛還在蹣跚學步,此時也一扭一扭地湊了過來,一邊咬着手指頭,一邊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們,揮舞着小手撒嬌道:“二十一叔,抱抱。”
“呦,幾天沒見,媛媛怎麼越長越可愛了?”李琦把小侄女愛憐地抱在懷中,側頭對紫芝一笑,“媛媛,這位是嬸孃,讓她給你剝螃蟹吃好不好啊?”
“嬸……娘。”小女孩兒也不怕生,學着叔父的樣子甜甜地喚了一聲,然後便伸出小手去摸紫芝額上的花鈿,咯咯一笑,又從他的懷抱中掙脫開跑到別處去了。
“這孩子真可愛。”紫芝亦是滿心愛憐,微笑着望着小女孩兒遠去的身影,忽然低低嘆息了一聲,“我……我嫁給你都這麼久了,怎麼一直都沒有孩子呢?”
“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李琦滿不在乎地笑笑,好言安慰她,“太醫不是說了麼,那次你爲我擋劍時受的創傷太重,至今身體都還沒能完全恢復,不適合誕育子女。你現在年紀還小,以後再好好調養幾年就沒事了。”
“嗯。”紫芝輕輕點頭,眉目間卻微露黯然之色,“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其實,你不必太在意我的感受,王妃和其他娘子若能爲你誕下子嗣,我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李琦輕輕握住她的手,問:“剛纔阿姐的話,你都聽到了?”
紫芝默默點頭,一時無言。
“傻丫頭。”他微笑着嘆息了一聲,在她耳邊柔聲低語,“比起孩子,我好像還是更喜歡你一些。紫芝,其實我倒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就這樣陪在我身邊,讓我能一直像寵溺一個孩子一樣……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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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結束時已近黃昏,劉國容收拾好自己的隨身物品準備離開,卻見壽王府的管事宦官馮銘急急追了上來,滿臉堆笑卻結結巴巴地說:“劉……劉姑娘請留步,壽王殿下要召見您,正在……正在後宅等着呢,姑娘快……快隨小人過去吧。”
劉國容擡頭看了看漸暗的天色,心中雖閃過一絲隱憂,卻也不好當衆違抗王命,只得順從地跟隨他向後宅走去。穿過幾處亭閣迴廊,只見一座精緻典雅的畫樓矗立在小池之畔,樓上的窗子內依稀有燈火閃爍。馮銘引着她拾級而上,走到二樓的一扇門前停下,側身向她微微笑道:“殿……殿下就在裡面,姑娘請進。”
說罷,馮銘便轉身離開,小樓內亦無其他侍奉的下人。
劉國容輕輕推開那扇門,有些忐忑地走進這間全然陌生的屋子——幽暗的燈影下,壽王李瑁獨自坐在几案前自斟自飲,白衣玉冠,風儀清雅,然而擡頭看向她時,那微醉的目光中卻分明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他沒有說話,只是這樣默然凝視着她,目光溫柔而深邃,彷彿是想在這一室靜謐中尋回某種早已失落的情愫。
萬籟俱寂,冷風從半掩的門中吹進來,讓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
她身懷絕技,從來不曾真正懼怕過哪位權貴,然而不知爲何,此時在這位年輕的壽王面前竟不自覺地感到侷促。劉國容定了定神,向他恭敬地斂衽一禮,低低開口:“殿下若沒有什麼吩咐,奴家就告退了。”
“不要走。”李瑁終於開口說話,起身向她緩緩走了過去,輕輕牽起她冰涼的纖纖素手,低沉而恍惚的聲音中彷彿帶着某種誘惑,“容兒,你也覺得冷麼?那就不要走了,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彼此取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