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寧澤走進朗風軒的月洞門時,侍女們正聚在花樹下一起玩鬥草的遊戲,遠遠地就能聽見小姑娘們歡快的嬉笑聲,宛如廊檐下悅耳的風鈴。庭中天高雲淨,櫻花似雪,三月裡的燦燦暖陽灑落在身上,讓人覺得格外舒服。阿芊知道武寧澤乃是自家主人的舊友,一見他過來,忙含笑迎了上去,招呼道:“武先生來了,可是有事要找我們裴娘子麼?”
“嗯。”武寧澤微笑頷首,把手中拿着的一隻青碧色琉璃小瓶遞給她看,“前幾日聽裴娘子說想喝以前我調的那種木樨清露,這時節只能去外面買些幹桂花來,好不容易纔調成了這一小瓶,就趕緊給裴娘子送過來嚐嚐鮮。”
“早就聽說武先生最擅長做美食,什麼時候也能讓我們見識見識您的手藝啊?”阿芊半是玩笑地恭維着,伸手一指庭院正中的那間上房,“裴娘子正在裡面和一位老嬤嬤說話呢,吩咐我們不要進去打擾,武先生若沒有別的事情要忙,就先在這裡等一等吧,正好還能和我們一起玩鬥草。”
武寧澤忙笑着擺了擺手,道:“我自己在這兒等着就好。你們女孩子家玩的遊戲,我就算了吧。”
二人正說着話,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噼裡啪啦的響聲,彷彿是什麼東西被摔在了地上,阿芊方欲進去收拾,卻又聽裡面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那聲音蒼老喑啞,顯然並不是紫芝的,聽起來就像是說書先生故事裡講的深山老妖。
“裴娘子?”阿芊被嚇了一跳,想推門進去看看卻又有些膽怯。
“裴娘子,你沒事吧?”就在她猶豫之際,武寧澤率先一步推門闖了進去。
紫芝被曹氏緊緊扼住咽喉,身子抵在房間一角的書案上,手裡的金簪早已掉落在地,掙扎間踢翻了胡凳,碰倒了花瓶,弄得屋內一片狼藉。不行,不能就這樣死在她手裡……就在快要窒息的一瞬間,紫芝的手摸索着在身後的書案上抓起一方硯臺,用盡全部力氣往曹氏的頭上狠狠砸去。
一下,又一下。鮮血迸出,染紅了她柔嫩白皙的手指。
“賤婢!”曹氏痛得哇哇大叫,卻始終不肯鬆手,愈加發狠地揮拳怒打紫芝,“他媽的,居然敢動手?看老孃我今天不打死你!”
“住手!”武寧澤怒火中燒,幾步衝上前去拉開曹氏,一腳將這壯碩的老婦人踹翻在地。
曹氏“哎呦”一聲倒了下去,腦袋不偏不倚地磕在几案邊緣的尖角上,頓時流血如注。她本已上了年紀,頭部又剛剛幾次遭到硬物重擊,如今失血太多,整個人便一下子昏死過去。
武寧澤扶住驚魂未定的紫芝,再度關切地問:“裴娘子,你沒事吧?”
紫芝撫着幾乎被掐斷的脖子咳嗽了幾聲,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半晌,卻仍是沒能說出一句話。武寧澤心疼不已,不禁暗暗責怪自己爲何沒能早些過來。侍女們也都跟了進來,然而一嗅到屋內濃烈的血腥味,又都站在門口瑟縮着不敢靠近。
武寧澤畢竟比她們年長一些,遇事要冷靜得多,溫言安撫了紫芝幾句,便對衆侍女吩咐道:“阿芊姑娘,麻煩你去找幾個內侍來,把這犯上作亂的老刁婦擡出去,交給馬總管處置。白芷姑娘,你們幾個趕快去打些清水來,把屋子收拾乾淨。”
“是。”侍女們齊齊答應了一聲,忙不迭地出去做事了,有幾個膽小的竟被嚇得有些走不穩路,出門時險些被門檻絆倒。
不一會兒,就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內侍過來擡人,伸手一探曹氏的鼻息時,不禁都駭得變了臉色。
武寧澤察覺有異,忙問:“怎麼了?”
其中一名內侍嚇得退開幾步,顫聲道:“她……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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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時分,李琦走進朗風軒的臥房時,屋內只點了一盞孤燈,幽暗昏黃的燭影下,紫芝斜搭着一條被子側臥在牀上,面朝裡側,頭枕着自己的小臂。他走過去輕輕推了推她的肩,笑道:“哎,怎麼這麼早就睡了,都不等我?”
紫芝並沒有睡着,緩緩轉過身來擡眼看他,目光憂鬱而迷惘,衣袖上用金線繡成的寶相花紋,在她柔嫩的臉頰上印出幾道淺淺的凹痕。
“你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回來了?”李琦微笑着拉她起身,指了指几案上的一個食盒,“早就聽李少監吹噓他們家廚子的手藝是如何如何的好,今日一嘗果然不錯,就給你也要了幾樣特別好吃的點心。聽阿芊說,你這一整天都沒怎麼好好吃飯吧?來,快吃點兒,別餓壞了。”
一聽說有好吃的,紫芝竟也揚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雙哭紅的大眼睛裡瞬間有了神采,走下牀去打開盒子一看,只見裡面盛着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水晶龍鳳糕、一碗杏酪餳粥,皆是她平日裡最喜歡吃的甜食。被曹氏這一鬧,她一整天都未曾好生吃飯,此時方覺腹中餓得厲害,一時也顧不得儀態,坐在几案前便風捲殘雲地吃了起來。
燭心結了一枚碩大的燈花。李琦拿起一把小銀剪刀輕輕挑了挑,然後坐在她對面,拄着下巴微笑着看她大快朵頤,目光溫和而寵溺。看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提醒道:“你急什麼?慢點吃,又沒有人和你搶。”
搖曳的燈火下,他的笑容明亮而溫暖,如雨後晴空般澄淨得不染一絲塵埃。紫芝與他相視一笑,雙頰微微紅了紅,口中喝着溫熱甘甜的杏酪餳粥,心裡也覺得暖洋洋的。然而,就在這溫情蘊藉的一瞬,曹氏沾滿血污的猙獰面孔又在她眼前浮現,那刺目的鮮紅,濃烈的血腥氣……他,應該都已經知道了吧?這府裡上上下下都是爲他效忠的人,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又怎能聽不到一點風聲呢?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以後又該怎樣看待她?
紫芝忽然覺得有些不安,手中的羹匙漸漸停了下來,眼圈兒一紅,遲疑着開口道:“殿下,我今天……”
彷彿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他只是一笑:“先吃吧,一會兒再說。”
紫芝便乖巧地不再說話,埋頭一心一意地把碗中餳粥食盡,然後才鼓起勇氣擡首與他對視,聲音低得近乎於懺悔:“我、我殺人了……”
“嗯。”李琦只淡淡應了一聲,隔着几案伸手摸了摸她脖頸處的一處淤青,語氣頗爲關切,“疼嗎?還傷到哪兒了?等明天一早,我就叫人請太醫來給你看看。”
紫芝搖了搖頭,小聲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知道。”李琦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止住了她的話,溫和的聲音中彷彿有一種能使人安定的力量,“曹氏以下犯上本來就是大罪,怎麼懲罰都不爲過。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我會替你善後,不會讓別人背地裡說你閒話。”
紫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引袖拭乾眼角淚漬,沉默半晌,忽然有些孩子氣地問;“我做了這樣的事,會不會……會不會被你討厭?”
“不會。”他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真的?”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微笑着點頭,“真的。”
紫芝終於放下心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心中壓抑許久的恐懼與委屈也全都爆發出來,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在燭火下閃爍着晶瑩的光。
“好了,沒事了。”李琦走到她身邊坐下,把飲泣的女孩兒攬入懷中,好言安慰道,“其實這也沒什麼,日子久了你就會知道,深宅大院裡難免有刁鑽的下人,你心腸太好,少不得要事事被他們算計。那天曹氏鞭打婢女的樣子咱們也都看見了,十分狠毒的一個老婦人,如今她落得這個下場,絕不是你的錯。”
紫芝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如夢囈般喃喃低語:“她害死了我姐姐,今天又跑來勒索我,還使勁掐住我的脖子,弄得我喘不上氣來……我好害怕,就用硯臺砸她,然後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淌到了我的手上,我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總覺得有一股子腥味兒……我從來都沒這麼害怕過,從來都沒有……”
“紫芝,你還記得嗎?去年在風泉山莊的時候,你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有些鬥爭註定不可避免,只有贏了的人才能好好生存下去,如此情形之下,人們爲求生而做的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深以爲然,所以更覺得你不應該爲此事太過自責——”李琦略一停頓,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神驟然凝聚起來,一字一句地繼續說,“畢竟,對敵人寬容仁慈,任由他繼續傷害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那纔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紫芝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睛,任淚水在面頰上漸漸乾涸,神情中再無一絲惶懼。靜夜裡,有清脆悅耳的響聲從窗外隨風飄入,叮叮噹噹,依稀是風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