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空如洗,日輪朗朗。一男子掙扎着從草叢中探出,略微擦汗,臉上綻出一抹笑容,放下手中的東西,仔細清理了黑色長袍上的殘葉草籽,然後右手又拿起古籍,左手提起一壺清酒,搖晃着繼續向前,口中呢喃,不知是在禱告還是自言自語,徑直向河邊走去。
時爲深秋,枯水時節,河中亂石突兀,傲骨嶙峋,偶有游魚搖擺其中。男子腳尖輕點,立於石上,人影搖晃,幾欲跌入水中,終穩定身形,渡過小河,沿河朝北飄去。北邊山谷青霧繞繞,楓林自谷底鋪展開來直達山頂,層層疊疊,紅黃交錯,一條小路夾雜其間,若隱若現。男子由小路朝深谷中走去,路邊雜草叢生,鮮有人至,秋風呼呼,樹林搖曳,落木蕭蕭而下,偶爾一兩片飄過眼前,反覆偏轉,徑直落下。男子慢步輕搖,踩得枯葉沙沙作響,間斷夾雜枯枝噼啪斷裂之聲。再往前便過了樹林,景色也大爲不同,巨樹漸少,偶有一兩株枝椏光禿的灌木,只餘片片金黃閃動。此處視野開闊,男子稍微整理心情,朝着遠處的石碑走去。碑上字跡模糊,又是枯藤密佈,相互纏繞,看似有些歲月了。男子從懷中拿出一束的鮮花放於碑前,花色鮮豔,片片花瓣圓潤飽滿,傾力怒放,生機盎然,只是在這深秋時節,不知他又是從哪裡找到這暮春纔有的東西。
找了一塊較爲乾淨的地方,男子盤腿坐下,將古籍置於一邊,拿出酒壺,拔掉酒塞,給自己滿了上一杯,盯了石碑半響才緩緩開口道:“沒想到當日一別啊,今日再見卻又是如此光景!”言語中盡是感慨與無奈。一改平日裡歡樂灑脫之態,此時的拉斐爾又有誰能道出他心中五味雜陳的感受?
拉斐爾又道:“其實我來夫拉姆已經多年了,遲遲不肯過來,只因我不知該用怎麼樣心情來面對。多少次,我偷偷跟在艾倫身後,見他每次都失魂落魄、悵然若失,我的心也是萬分酸楚,我只敢遙遙相望,卻不敢靠近,我怕控制不了心中的苦痛,怕它會佔據我的身體,不能自已。”
拉斐爾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輕抿一口,喉嚨卻是劇烈咳嗽起來,苦笑道:“看來我還是不適合喝酒啊,本來想和你痛飲三百杯的,如今只能擱下了”。
清理了幾下喉嚨,拉斐爾又道:“想起你我相遇時的情景,彷彿還是昨天般清晰難忘。但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東西,就讓我說你聽罷。那年我經海路回維拉,由於船艙內悶熱難耐,空氣污濁,舟船左搖右晃,直叫人一陣噁心,我便是登上了甲板,海風徐徐,碧浪翻卷,海鷗低鳴,三五交錯,登時心情大好。一羣水手正圍在船舷邊,七嘴八舌的討論着。只聽一個水手說:“我看吶,這第一英雄非莫莉絲•安將軍莫屬啦。”其他人紛紛讚歎道:“對了,是她!是她!”那水手又道:“據說那日,天色昏暗,陰風陣陣,莫莉絲將軍率領的一萬維拉軍遭遇到伊斯坎十萬大軍的圍堵,只聽莫莉絲將軍呵斥一聲,便率軍衝入敵陣,霎時間狂風怒號,塵土滾滾,伊斯坎軍竟陣腳不穩,十萬大軍北殺得大敗而歸,你說這神奇不神奇?”衆人又是一陣喝彩。我當時就想啊,這究竟會是一名怎樣的奇女子呢?想到過不了久我就要到見到她,心中更是莫名的有了一股期待,旅途的煩悶更是一掃而光。”
拉斐爾頓了頓又道:“回到維拉,我便馬不停蹄的打聽她的消息,卻又聽說她遠征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會回來,心中難免有些失落。待我辦完了事,便陷入了無窮盡的等待中,每日清晨都會沿着窗口向外眺望,但見海上波濤不驚,碧海萬里空空如也,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偶爾有一兩艘小船駛來,便會欣喜若狂地衝向碼頭,只爲能早日見到那個她。”
拉斐爾臉頰有些微紅,笑道:“那時候的我啊,還真像是陷入熱戀中的少年呢。在等待三個月之後,我終於見到了她,也就是你啦。那日我依舊在窗口眺望大海,只見海天交接處升起了一根根桅杆,戰船一艘接一艘地從海天一線中駛出,我的心當時是“咯噔”的狂跳。”
拉斐爾嘗試着又喝了一口,入口辛辣,喉嚨如烈火中燒直達胃中,又緩緩道:“那日碼頭人山人海,爭相擠到港口,密密麻麻,人潮涌動。只見豔陽高照,白雲悠悠,戰旗獵獵,白色風帆迎風招展,巨槳來回。起初只有一艘,遙遙相望,接着遠處水霧涌動,化爲一片又一片白帆,巨船紛紛破浪而來,人羣雀躍歡呼,聲浪此起彼伏。跳板緩緩放下,兩隊士兵踏步而下,排開人羣,兩列分立。陽光自桅杆處照來,光輝四濺,衆人看的竟不是很真切,之前見一道人影自船而下,英姿勃發,邁步闊氣,威風凜凜,身上盔甲閃閃發光。白帆傾斜,恰好遮擋住陽光,這時衆人才看清那人的樣子,金髮如瀑輕垂,霧鬢風鬟,留海下明眸似水,秋波暗傳,纖手蛇舞,笑意盈盈,與衆人打着招呼,竟會是一個風華絕代的人兒。當時的我啊,就躲在人羣之中,眼睛都直了,見你在衆人簇擁下進入城裡,心中卻是一片歡喜。直到人羣散去,我還站在那裡,陽光西斜,餘輝灑灑,滿臉或許盡是幸福洋溢,這纔回過神來。”
拉斐爾不覺莞爾,又道:“爲了和你創造相遇的機會,可是花了不少我的心思啊。我可是送了好幾張羊皮卷給你老師,他才說,‘若是我要找你,便要每日清晨到王城後山,因爲你常在那兒晨練。’”輕輕放下酒杯,翻開了那本古籍,又笑道:“自從那日得知你每日晨練的地點,我便每日偷偷去等候,有時假裝路過,有時假裝採藥,多少次和你打招呼,你卻是理也不理,只顧練劍,如此半月有餘,我都有些泄氣了。一日,我又躲在樹後偷偷看着你,只見你那日衣着樸素,額發高挽,輕巧碎步向後山行來。我正低頭構想對白,忽聞身後,雀聲大作,小鳥成羣飛起,猛回頭,只見一柄青峰長劍指向自己,劍鋒據咽喉不足一寸,登時嚇得臉色慘白,一見持劍人居然是你,竟有些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你卻笑意盈盈的望着我,眼神脈脈傳情,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莫不是伊斯坎的探子?”我當時只顧看你,哪裡會聽見你說了什麼,見你嘴角翕動,連忙答道:“是,是。”突然又想起了你說的話,又忙擺手道:“不是,不是。”你卻是“噗嗤”一笑道:“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到底想說個啥?”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遍,當然那些對你的思戀也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你聽得咯咯直笑,手中的青峰將竟脫手而出,半晌才道:“哦,你連見都沒見過我,又怎會知我會是你想找之人,老實說罷,見到我有沒有失望呢?”水汪汪的眼睛朝我望來,我撓了撓頭,道:“我原以爲此傳奇女子會是一個頗爲鬚眉,男子氣概的人,豈料會是如此一位美人,難怪那些水手會對你戀戀不忘呢?”聞言你笑得花枝亂顫,人影嫵媚。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你好美好美。”
拉斐爾頓了頓,又道:“那時綠樹成蔭,晨風輕撫,清輝細灑,鳥聲脆脆,我們便在樹旁坐下,我打開了那本故事書,將每一頁翻給你看,邊看邊講述這些年來的經歷,當翻到最後幾頁時,我有些猶豫,你卻一把奪過我的書,自顧自地翻着。只見你睫毛微動,蔥白纖指微微僵直,臉上漸漸紅暈,後來連耳根也變成紫紅色,當時我只道你是生氣,嚇得連忙道:“我不是故意的,不喜歡就把那幾頁撕了就是。”你輕撇我一眼,道:“畫的這麼好,幹嘛要撕了它啊,還有那個……我……有那麼……漂亮麼?”言罷,你臉又是一紅。我當時一個勁的點頭,生怕會說錯什麼。日輪朗朗,樹葉沙沙,樹下光影斑駁,那一刻你的笑容,忽如那陽光下盛開的金色玫瑰,絢爛甜美。”
拉斐爾翻了翻書,目光又停留在那幾幅圖畫上,雖只是素描,卻擋不住所畫之人那英自颯爽,典雅端莊的氣質。合上書,拉斐爾又道:“似乎從那時開始,我們便是形影不離了呢。每日你都會過來練劍,我也會在那個地方等你,有時你向我說起了你的故事,我便把它們都寫到書裡,有時你自顧自地喝個寧酊大醉在我身邊安然睡去,有時我們一起打打獵,彼此展示手藝,然後在星輝月下互說着心思,想想那時還真是無憂無慮呀。如此過了半年吧,一日你有些扭捏的說你又要出征,我雖很不捨但還是鼓勵你去續寫你的傳奇,可我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居然改變了你我的命運。第二天的清晨,我目送着你離開維拉,心情有些低落,但還是對未來充滿期望。又是半年的時光過去了,你回來了。那日在碼頭又見到了你,你卻愁眉緊鎖,眼中盡是失落與惆悵,抱着一個一兩歲的小孩兒,在歡騰的人羣中顯得格格不入。見到我你還是勉強打起了精神,衝我微微一笑,這是我看過的最爲悽美的笑臉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後面的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努力着使你開心起來,心情漸漸轉好,講述起了那半年發生的事。半年來,維拉軍一直勢如破竹,連餡伊斯坎十餘座城市,伊斯坎防線被一壓再壓,眼見伊斯坎就快撐不住了,這時局面卻失控,殺紅了眼的維拉軍開始向平民動手,無數平民被殺,無數城市被毀,伊斯坎千里沃野不足一月就變爲一片焦土,那是你不得不考慮撤軍了。而帶回來的那個小孩便是這場戰爭中的孤兒。”
拉斐爾笑了笑,道:“沒想啊,你又把當時的孤兒培養成了夫拉姆叱吒風雲的將軍啊。”凝視了一會兒石碑,又道:“後來你說,你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要去遊歷整個大陸散散心,當時我也希望你能出去散心,一掃心中的煩悶。後面你又是紅着臉問我願不願意陪我一起去,我確實搖了搖頭,道:“其實我真的很想陪你一起出去的,可我卻實走不開,如果哪天累了,還有隨時回來。”當時你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暗淡。如果我知道今後會是這樣,說什麼我也要陪你一起去啊。後來你走了,你一天我依然在碼頭送你,你地給我一個盒子,叫我想你了就打開,我當時笑了笑,還滿心期待着與你重逢的那一天。碧海孤帆,小船漸漸遠去,你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拉斐爾嘆了一口氣,道:“後來的兩年時間,一直很忙。直到一日,我處理完事,便沿着海邊碼頭行去,彩霞漫飛,從海天交界處一直蔓延開來,夕陽沒入海面,波光粼粼,閃閃動人。餘輝下,似乎有一艘白色帆船正在向我駛來,船頭上你正笑吟吟的凝視着我,眼波流轉,秋水動人。這纔想起你離開兩年有餘了,思緒瀰漫,不由得又拿出當日你送我的盒子,又想起了你的那句話,“要是你想我了,就打開它”,心中一凜,想到此時正是這個時候。徐徐打開盒子,盒中只有一顆石頭,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霎時間,我全明白了,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想到你兩年來,獨自一人漂泊在外,不知受了多少苦,一時間後悔、痛苦、內疚涌上心頭,我恨自己爲什麼當初沒有和你一起走,恨自己辜負你的一片情意。我立即放下一切,遊歷大陸去找你,可人海茫茫,我又能到哪裡去找你呢?十多年來,走遍了三大帝國都沒能得到一點你的消息,後來聽說這夫拉姆王國出了一位驚豔絕絕之人,初次見到便是敬佩異常,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你的影子,我馬上猜到他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孩,但同時我也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多想再見你一面啊,可惜……哎,多少次我從夢中醒來,輾轉反側,再也難以入睡,多希望一切只是個夢。”
眼中盡是傷感,拉斐爾又道:“還好,你找了個不錯的弟子,他很棒,沒丟你的臉。你沒把你的過去告訴他吧,看來你是不想那孩子也走上那條道路吧!”
拿出故事書,拉斐爾在書上寫了幾句,然後畫上了一個句號,道:“遙想那年的金色黃昏,讓人如癡如醉,如夢如幻,此景,永生難忘,此情,刻骨銘心。故事不會結束,只會開啓新的篇章,下一次便由艾倫那小傢伙來書寫吧。”
合上書,拉斐爾稍微平復了心情,有些猶豫的道:“本來我是不打算去打擾他的生活的,但現在不行了,那些傢伙已經在開始動手了,這個世界也即將走向毀滅,我們若再不出手,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取得這個世界的控制權,請原諒我,他必須跟我走,去完成他的使命,希望你能理解啦。”說罷便起身,走向石碑,輕輕撫摸着那被風雨剝蝕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字跡,臉上掛起一絲微笑,身後落葉紛紛,秋風陣陣,落葉掃起,偏轉飄舞。
拉斐爾輕輕閉上了雙眼,傾耳聆聽,只剩風聲、落葉沙沙聲繚繞不覺,那聲音似是從天邊刮來,在拉斐爾身邊飄然迴旋,然後沖天而去。拉斐爾微笑着緩緩轉身,朝着來路走去,聲音從林中悠悠傳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過來啦,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必須去做我最後的工作了,再見吧,願這傳奇永世長存!”拉斐爾也不再遲疑,身影消失在了林中。
山谷有恢復了先前的寧靜,空幽寂寥,來時的路早已淹沒在滿眼枯黃之中。偶爾候鳥飛過,只剩烏啼寥寥。落葉繼續撲簌而下,恍如思念,一疊又一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