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澄一到,妄願殿裡殿外剎那就靜了,衆人各懷各的心思,齊齊望向這個一襲白衫,仙氣繚繞,顏色無波無瀾的男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扶澄仙風道骨,氣宇軒昂,孑孑立於大殿中央,他深居簡出,不喜社交,因此鮮少露面,仙齡淺的多半不識他,那些個在九穹待得久的老神仙,與扶澄最多也就是擦肩點個頭的關係,此時見到神君忽然沓至,皆呆了一呆。
路過四仰八叉躺地上的景晟時,扶澄食指隨意在長袖裡彈了彈,一道金光呼哧一閃,那小子就從地上被提溜了起來:“躺着作甚?地上不涼?”
“弟子方纔被人打傷,胸口疼啊,哎喲,屁股也疼,哎喲,貌似腿也有點疼,站不得站不得...二師兄扶我!”景晟裝痛,假意扯着天醒借力,惡人先告狀那套,景晟這小子一學就會。
“扶澄神君。”空軼向着扶澄微微晗了晗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扶澄沒搭理,徑直走到龍秦跟前,盯着他血淋淋的肩頭,皺了皺眉寒聲道:“哪個傷的你?”
龍秦沒作聲,他心情有些複雜,覺得自己技不如人,丟了濁貞的臉,更丟了他師父的臉,扶澄這麼一關心,內心的羞愧是藏也藏不住,只好撇開了臉去,不想此刻心思被對方瞧了去,那模樣倒顯得他更委屈了。
“空軼,樟慧就是這麼招待我的人的?”
”你濁貞大鬧二十七天,與我弟子在妄願殿上大打出手,扶澄君認爲樟慧該如何招待?”一殿之主,氣勢自然不能落於他人,空軼反將一軍。
景晟忍不住插嘴:”我呸!若不是無道小道長挺身相救,只怕我五師弟此時早已靈元不保,澤吳痛下殺手,傷我師兄,刺向他的那幾式,劍劍殺招,哪一劍不是指着我師兄心窩處去!我倒是要問一問樟慧,大打出手的到底是何人?你們心裡究竟打的又是何算...”
“哪個是澤吳?” 盤字還未說出口,景晟就被扶澄冷冷打斷了。
”喏,那個。”景御擡手指向殿門角落處,那廂還站着方纔未來得及脫身的澤吳與陶令。
“是你?”說話間,扶澄已站到澤吳跟前,他本就身形比澤吳高一些,此刻居高臨下,面若寒霜,更顯氣勢逼人。周身漫出的寒意令澤吳不禁心中發毛,他向空軼拋了個求救的眼神,不敢吱聲。
空軼似乎預感到扶澄要發難,連忙對澤吳喊道:“劣徒!還不快快領着你師弟去戒律閣受罰,愣着作甚?”
澤吳心領神會,立刻擡步要走,誰料足底像被粘住似的,竟然絲毫動彈不得,臉上表情頓時僵了下來。
空軼:“扶澄君這是要作甚?難不成是要替我樟慧管教弟子不成?”
“是又如何。”扶澄嘴角淺淺一勾,臉上卻瞧不出半分笑意。
話音未落,遠處龍秦手中捏着的沉蘊陡然出了鞘,嗖得一聲越過衆人頭頂,直直朝澤吳命門飛去,空軼暗道不妙,立即捏了訣要擋,誰料扶澄早有防備,一拂長袖拍出一掌,那幾道擋劍的符咒頓時化作了一陣白煙,向四周消散了去。
“啊!師兄!”陶令大喊。
衆人聞聲望去,只見澤吳肩頭已被沉蘊劈出一道七寸來長的血口,血如泉涌,頃刻間便染紅了他半個身子,再定睛細瞧,那傷口,長短深淺竟然與龍秦身上的那道分釐不差。澤吳那廝許是被扶澄嚇傻了,僵着臉,嘴裡含痛卻吭不出半句聲來。
殿內外衆人皆倒抽一口冷氣,連濁貞幾位少徒也被驚得目瞪口呆。
空軼氣急:“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能憋出後半句。
“我扶澄向來不愛欠別人東西,今日你樟慧贈我徒兒這一劍,我自然要好好還與你們。”寥寥數語,扶澄說得極爲平靜,清俊的臉上,瞧不出半絲神情,本是隨口說的話,傳到衆人耳裡,卻是字字帶刀,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爲之膽顫。
“扶澄,你欺人太甚!這九穹還由不得你說了算!”空軼氣得面色發青,一扯紫袍,連着狠命揮出兩掌,他本就生得高大,掌風孔武剛勁,轉眼間就劈到了扶澄跟前。
扶澄負着手輕輕一躍,側了側身巧妙避開,身姿輕盈如柳,面容瀟灑從容,冷笑道:”你若是再苦修個兩萬年,兜率宮裡的金丹吞個一二十顆,姑且能與我勉強過上三招,但今日,你空軼不配與我扶澄一戰。”
....
濁貞一行回到北麓山時已是夜深,在妄願殿苦讀了半日,又與樟慧纏鬥了半日,耗智耗勇,傷筋動骨,幾位少徒個個一臉疲憊,便不作他話,各自散了回了自家別院。今日扶澄衆目睽睽之下不僅出手斬了徒弟,又出言挑釁了師父,令樟慧在各天面前丟盡了顏面,空軼爲人剛愎,他日定會做足文章,伺機尋扶澄報復,濁貞與樟慧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師父,可是還有別的吩咐?”見扶澄站在喜胥齋門前沒有要走的意思,龍秦小心問道。
扶澄沒作聲,只是上前推開了房門,自顧自往裡廂走去。龍秦只好靜靜隨在身後,心想自己惹了大禍,免不了一頓責罰,師父他老人家若是打罵幾句,也是十分應當的。
本是徒弟臥寢,喜胥齋造得極爲清簡,一張竹榻,一張案几,兩張矮凳。扶澄視線在屋內簡單繞了一圈,見矮凳上堆了些雜物,便走到竹榻前坐下了。還未坐定,龍秦就在扶澄跟前跪了下來:“弟子魯莽任性,連累師們,請師父責罰!”
“你倒是喜歡跪,前日雲湖裡還沒跪夠? 你肩上的傷不痛了?”扶澄淡淡道。
“弟子技不如人,害師弟們受了欺負!弟子有錯!”
扶澄莞爾:“爲師不是欺負回去了麼,替你師弟們報仇了,怎的?還不解氣?莫要再跪了,來這邊坐罷。”他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牀沿,示意龍秦過去。
龍秦姍姍起身,猶豫着挪到扶澄身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衝緹劍劍鋒凌厲,傷口難愈,當初岐山老頭閉關三年煉得的法器,沒想到最後竟便宜了澤吳那個不成性的小子?”說話間,扶澄已從衣袖中掏出一支玉瓶,擰了瓶蓋,抹了兩滴到食指指腹上。
“這...是..朝夕露?”龍秦盯着扶澄手中事物,神情突然有些複雜。
扶澄一邊幫着龍秦寬了帶血的衣帶,一邊躡着手小心翼翼將藥露塗抹於龍秦裸露的傷口處,道:“孔梓謠倒算是提前雪中送了炭..”
龍秦身背一緊,扶澄不免暗自覺得好笑,擡眼瞧了瞧不知所措的龍秦,頓了頓繼續道:“她既然將此物贈予我,如何用便是我的事,你放心,他日登門道謝之事,爲師即已親口應允了你,自然是不會忘的。”
見自己心思被師父拆穿,龍秦尷尬的笑了笑。
龍血本已凝固,方纔寬衣時龍秦手重,自己不小心扯掉些皮肉,弄裂了傷口,此刻又滲出不少血珠來,看得扶澄眉頭一緊,表情雖淺,卻被龍秦立即捕捉了去,一陣暖意頓時涌上少年心頭。扶澄指腹微涼,在龍秦冰清的肌膚上小心滑過,令少年心神陡然顫了顫,偷着瞄了瞄扶澄,只覺師父抿緊雙脣仔細上藥的一眉一眼說不出的好看,龍秦心中一動。
扶澄抹藥抹得仔細,臉湊得極近,垂落了幾根零星的髮絲,隱約蹭着龍秦的臉頰,惹少年心癢。他吐氣如蘭,溫熱的鼻息遊過龍秦發燙的耳根,有節奏的一呼一吸,像是纏在少年心上的一縷迷魂香,令他恍惚間亂了方寸。少年面如火燒,只好趁扶澄不注意,撇開臉去,竭力想要避開,但冥冥中又彷彿期待那幾縷髮絲,那幾道鼻息能近些,再近些,近到將面前那人狠摟進懷中,直到全揉進心窩裡去。一種道不明的情愫在龍秦心底緩緩蔓延開,不知不覺間已是紮了深根,撥亂了少年心曲。
“唔,怎麼了?”見龍秦神色有異,扶澄心中一緊,關切得問道:“莫不是傷口痛?”
龍秦搖了搖頭,將控制不住的表情連着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一併收了起來。有了先前榿思居的經歷,又在廣陽河韜了韜光,少年此時已學會坦然直面心底,也學會了不露聲色隱藏心跡。
“弟子只是想到樟慧他日必不會善罷甘休...擔心罷了。”龍秦顧左右而言他:“弟子蠢鈍,跟了師父萬年,連輝落劍的皮毛都沒能學會,將來若是濁貞受難,弟子如何替師父分憂,又如何護師弟周全。”
“南淵泰疆本是三界內鼎鼎富饒之地,你自幼享的錦衣玉食,何苦要去經歷那些個虐人心智勞人體膚的清修,我原是擔憂天規苛刻,磨了你天生的真龍性子,纔在一十七天建下龍邸,爲的是九穹至少有一處能令你逍遙自在,不受天條拘束。”
“弟子吃得了苦!弟子也願意吃苦!”
“自古以來...但凡修爲大能者皆擔大任,高處不勝寒,若不以蒼天爲己任,必遭旁人妒忌,徒生禍端,一世難得安寧。不傾囊教你是爲師的私心,我只願你與師弟幾個這一世過得自由自在安穩喜樂,平平庸庸無甚不好,當初贈你沉蘊,便是望你沉心靜氣,收斂鋒芒,遠避浮華,碌碌無爲安於一隅又未嘗不是一樁幸事。”
“可弟子不爲出人頭地風光大盛,弟子只是想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後半句龍秦說得極輕,也不知道扶澄有沒有聽清,他並未接話,二人同坐榻上誰也沒再出聲。
過了好半響,龍秦躊躇着才又發問:“方纔妄願殿上...他們...他們說師父你失了真身..這可是真的?”心中的疑問終是憋不住。
扶澄聞言一愣,轉而笑道:“那真身也無甚大用,前後不過是具血肉白骨,爲師既然誕於乾幽,飲的是碧落泉的清溪瀑,沐的是長生殿的四季風,自然有凌霄殿七十二萬道仙霞護體,就算沒了那真身,也削不到我半分修爲,你不必將旁人的碎語閒言放在心上。”
扶澄竟是承認了。聯想到先前廣陽虛境中三段痛心疾首的往事,龍秦將來龍去脈前前後後拼湊了個大概:師父與那人本應是生死契闊的一雙璧人,只是幾萬年前不知因何糾葛,以至師父爲他舍了真身,但末了也未得那人半分原諒,臨到死也不願見師父一面。削骨化肉之痛何其難忍,卻遠不及被深愛之人恨之入骨,生死相隔萬世不復相見。
想到此處,龍秦只覺一股血氣堵在喉嚨口,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知該從說起。語塞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扶澄,將他那雙當初狠心掏空了自己虛鼎的手緊緊握於掌中,也是這雙纖白如荑關節分明的手,當初牽過那人,抱過那人,最後傷了那人,更狠狠傷了他自己。
少年掌心溫暖溼潤,扶澄不自覺得將手往回抽了抽,卻被龍秦握得更緊。
“那人叫什麼?”龍秦沒頭沒腦得問了句。
“誰?”
“北水之誼那位。死了的那位。讓你舍了真身的那位。”
扶澄身形一呆,他驚訝地望着龍秦,不知他從何處得知的這些,沉下心思索了片刻,大約摸出了個梗概,嘆了口氣試探道:“廣陽虛境裡,你都瞧見了些什麼?”
“瞧見那人死了。瞧見師父哭得傷心。”說到此處,龍秦雙目泛紅,眼中漫出的霧氣,瞬間化做了淚水奪眶而出。
“弟子不孝,跟隨師父那麼多年,除了到處惹是生非,連累師父,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嗚嗚嗚...
”師父今日替弟子砍了澤吳,手上沾了小輩的血,不免又要惹得他人非議,毀了名聲,都怪弟子無能,嗚嗚嗚..”
”說師父壞話的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師父是爲了別人,爲了別人纔將那真身...嗚嗚嗚...”
話已說穿,懊悔之情便像決了堤,再也收不住,少年抓着扶澄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扶澄心頭一軟,手肘微微使了使力,便把哭成淚人的龍秦整個拉進了懷裡,他低下頭貼着少年耳畔柔聲道:
“傻小子,真身沒了幾萬年,那人也死了幾萬年,爲師活得太久,許多事記不太清。你看那天上,十二晨臺的永寧燈自開天以來便不憫不滅,可照着的幾處光景早已是物是人非,芙蕖裡的白芍花開花謝了萬次,哪怕芳香再沁人,也一早不是最初的那一株,乾坤之間,歲月冗長,日子過得久了,沒有忘不了的人,更沒有忘不了的傷痛。如今你年歲尚小,待他日你大些了,遇到自己歡喜的人,自然會明白爲師今日這番話。”
“師父,你很喜歡那個人嗎?” 龍秦將頭埋進扶澄心口,又將眼淚抹在扶澄雪白的衣襟上。
“唔...很久之前,應該是很喜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