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是二十七天做師兄的教訓自個兒師弟,濁貞多管閒事,硬插一腳,背地裡對空軼真人評頭論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何身份,樟慧殿出言挑釁,那是事出有因,誰料濁貞脾氣倒不小,半句聽不得,說拔劍便拔劍了,也太不將二十七天放在眼裡了!你們如此拍濁貞墟的馬屁,雲湖竹樓裡的那位還未必領你們這份情呢,呵呵。”說話的是名老道,就站在方纔竊竊私語的幾位小仙身後。
幾步外的一名神女仙官不服氣了,冷冷道:“烏道子,你怕是老眼昏花了吧,樟慧弟子跋扈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空軼能耐,將澤吳教得在小輩中確屬出類拔萃,但品行麼...今日衆仙皆是有目共睹,你在此處又是顛倒的哪門子是非黑白?”
烏道子捋了捋白鬍子,哼了一聲,提高嗓門不示弱:“既然樟慧功法更勝,濁貞幾位弟子明知故犯,非拿雞蛋碰石頭,就算弄出點了妖蛾子,磕哪碰哪,也怪不得樟慧手下無情了。”
烏道子煽風點火恰是時候,正巧龍秦苦戰澤吳,在殿內打得不可開交,澤吳功法深厚,樟慧七十二式劍被他使得行雲流水又滴水不漏,逼得龍秦只好步步退讓。聽罷烏道子一言,那澤吳眼珠子一轉心念一動,立刻雙手捏訣,高喊一聲:“散!”只見銀劍忽得半空騰起,分身成十二道劍影,齊齊向龍秦命門飛去,劍劍帶着殺氣,少說也裹了澤吳七八成的功法。
若死若傷,皆是你濁貞自找,怪不得我澤吳手下無情!
見澤吳來勢兇狠,情急之下,龍秦只好向後飛身一躍,原是爲了避閃,不料一不小心踩進了長閡劍陣,霎時被樟慧弟子層層圍住,十二道劍影四面八方逼來,陣中爍爍金光又照得他睜不開眼,忽覺肩上一痛,伸手去捂,染得一手殘血。
再瞧天醒景御那邊,場面也是十分慘淡,拳腳明顯處於下風,幸好還未傷及要害。餘無稻與景晟雙雙護着常寅,除了逃竄,毫無還手之力。
“荒謬!還不給我快快住手!妄願殿佈道授業之所,何其肅穆莊嚴,怎能由得你們在此處鬥毆撒潑!”一聲怒喝劃破大殿上空,一男子面色鐵青大步衝了進來,紫袍金冠,身型巍峨,足下捲起的疾風打折了殿前一小片矮葦。
“師尊!”澤吳喊,雖被空軼喝停了手,一把銀劍扔緊握手中,上面沾了幾寸龍秦的血,滴了兩滴到地上。
一見空軼現身,陶令腦筋轉得飛快,連忙收了劍提着腳步撲通一聲跪到空軼跟前:”師尊容稟!”
空軼瞧了一眼受傷的龍秦,也不看陶令,道:“允。”
於是陶令添油加醋將事情的起因經過都敘述了一遍,只是撇去了欺負餘無稻那段。
“弟子們是聽不得濁貞小輩在背後賴師父教導無方,一時氣急,不得已才激了他們兩句,沒想到他們竟然拔了劍動起了手!”陶令狡詐,將責任撇得乾乾淨淨,賴了濁貞一身騷。
見空軼不作聲,澤吳上前補充道:“弟子原以爲濁貞墟久負盛名,功法定當了得,私心也是想討教下那名震三界的輝落劍式,本想着互相切磋切磋也不是什麼大事,豈料他們術法竟如此不濟,師弟們一不小心都力道重了些,弄傷了幾位仙友。”然後轉身面向龍秦惺惺作態:“刀劍無眼,傷了龍兄,在下給你賠個不是了。”澤吳巧舌如簧,賴得乾乾淨淨,順便又將濁貞貶低了一番。
“放你爺爺的屁!你睜眼說什麼瞎話!”景晟本就說話不愛咬文嚼字,此刻心中憤怒,更不講究用詞,他拉着餘無稻跑到空軼跟前,說:“小道長,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你最清楚,你趕緊告訴你師父,澤吳那小子方纔講的全是胡編亂造!”
餘無稻低着頭不吭一聲,看不清神情,手被景晟拉着,也忘了抽回,呆呆垂着頭,一臉吞了糞的模樣。空軼面前,他又怎敢不知輕重,拆穿澤吳,不僅樟慧丟了面子,連岐山仙翁那邊怕是也討不到便宜去,此刻他恨不得一頭撞暈在這金殿中,初初榨道,未知仙途坎坷,還不如前世當一隻狸子來得自在,天大的事,被虎狼咬上一口,也就一了百了。
景晟見餘無稻不出聲,急得滿臉通紅:”餘無稻你啞了呀?你倒是說話呀!明明是澤吳欺負你在先,我們看不過才囉嗦了兩句,陶令那廝便惡言相向辱我師尊,竟然說我師尊是...是....”
“夠了!”龍秦實在不願再聽“妖神”二字被人提起,厲聲喝止了景晟,正欲開口,卻被空軼打斷了。
“跪下!”空軼面寒,樟慧弟子被喝得一震,齊刷刷跪倒在了殿上。
聽景晟鬧了半響,空軼大致也聽出了個所以然,澤吳針對無道,同一屋檐,朝夕相處,他又怎會不知,只是偏心都偏了幾萬年,裝作視而不見罷了,今日被濁貞幾個小輩不知趣地點了出來,幸好此刻各執一詞,餘無稻又默不作聲,這事也就沒法說開了去。殿外看熱鬧的神仙們圍的是一層又一層,總不能因爲濁貞幾個不知深淺的小輩,讓樟慧丟了十萬年的威望,教他日後如何立威?思索了片刻,道:
“同輩切磋當點到爲止,實不該兵刃相見,樟慧殿與濁貞墟素來交好,兩派弟子本應和睦共進,取長補短,今日你們幾個卻重傷濁貞弟子,血濺妄願,不僅罔顧天族情誼,也辜負了本君萬年教導,爲師聞之心寒尤甚。
“陶令,你污衊神君,乃是大罪,爲師念在你乃是初犯,罰你洗過崖領罪己鞭二十,戒律閣長跪十日。修真者忌嗔忌妒,你年少氣浮,心性還需好好雕琢,自行退下領罰去吧。”
空軼目光移向澤吳,繼續道:“爲師兄者當爲楷爲模立個榜樣,師弟犯錯,你非但不加勸阻,反倒縱容與之爲伍,樟慧殿上下一百一十二名弟子,人人喊你一聲大師兄,你倒是與爲師說說,你這師兄是怎麼當的?”
空軼頓了頓繼續道:“今日之事既便不是由你挑起,責罰也是逃不了,爲師罰你戒律閣長跪十日,一日三省,你且起身與師弟一起靜心思過去罷。”
“師父!”陶令想開口爲澤吳爭一爭,被澤吳一個眼神退了回去。儘管他師父嚴聲厲色一連只訓自家弟子,但罵的都是無關緊要,罰得又是不痛不癢。澤吳是個聰明人,空軼的心思,他明白。
澤吳低下頭嘴角勾了勾,濁貞幾個少徒都看進了眼裡,不由自主又握緊了拳頭。
“無道,你過來罷。”
”是,師父。”餘無稻聽空軼喚他,拖着腳步跪到空軼跟前,垂着頭,面色如土。
“下界凡靈,就算功德修得再好,與這九穹始終是遙之萬里,這是更古不變定下來的天家規矩。既然你好不容易得此機緣破了凡格,當好好珍惜,今日之事,爲師細細斟酌,怕是我樟慧殿耽誤不起你的仙途,明日我便尋三十三天商量商量,允你自行下天選座山另拜吧。”空軼這是要趕人。
餘無稻聽罷一下子了就沒了魂,這九穹各天趕人的事之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若不是作奸犯科欺師滅祖的大罪,大多私底下溝痛溝通,行得悄無聲息,大家都是做神仙的,修爲上雖然有個高低,面子上都是一樣的,自然不會趕得很難看,像餘無稻這般大庭廣衆,當着幾百個神仙面被趕的,曠古也就他這麼一個了。
他張着嘴,卻不知道還要再說什麼,臉上倒沒什麼苦澀,估計全擱在心裡了,就一直在地上跪着,也不動,石化了的樣子。
”啐!誰稀罕!小道長,你實在沒有地方落腳,跟着我們回二十四天罷,保準不少你飯吃!”景晟想了想又豪邁地加了句:“還管你酒!”
“你...別難過..方纔你救過我,我師尊他老人家會謝你的....”年幼的常寅猶豫着挪到餘無稻跟前,蹲下來輕輕勾起他的手:“大師兄..他也說要報答你,再不濟,濁貞分個院子給你先呆一呆,你再想要去哪裡罷。”
既然空軼發了話做了主,澤吳與陶令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餘無稻身上的時候,偷偷退出殿去,卻被景御一個眼尖,喊住了。
“喂,樟慧殿的,你們要逃去哪,我大師兄的傷,你們是不是不準備驗了?”景御少年嗓音清脆,一下子殿內殿外都聽見了,澤吳一行只能不情願地收住了腳步。
澤吳斬龍秦左肩一刀,血是流了整整三尺,妄願殿透白的芙蓉地雕上紅了一大塊,龍血腥赤,染上難去,怕是這好好的玉砌芙蓉再也洗不白,看得明白的都在爲龍秦捏汗,九穹上是多久沒見着紅了,空軼卻只罰了澤吳跪個十日權當抵過了,明擺着是將那護犢之心擺到了檯面上,倒也不怕有人不平,爲龍秦喊冤。
“都血流成了河,怎得,跪上個十天,這傷就當沒有過了?要不...”景御轉而向空軼道:“讓你徒兒也過來給我砍上一刀,我去戒律閣跪個二十日可好?”景御性子圓滑,城府埋得深,向來很少出頭,若不是濁貞今日被欺負得慘,以他的自知之明,絕不會與上天神君槓上。龍秦望着這個三師弟,突然心裡生出幾份感動來。
陡有小廝出言頂撞,始料未及,空軼楞了一楞:“你是何人?”
“我自然是二十四天濁貞墟扶澄神君坐下弟子。”這句說得乾脆嘹亮,帶着傲氣,細瞧那少年,眉目生得漂亮,雖與他弟弟長得一般模樣,但舉手投足卻全然不同,弟弟剛,哥哥柔,因此濁貞從未有人將他兩錯認過。
空軼當然知道小廝拜濁貞門下:“狂妄!本神君問你從師前是何山門?”見景御語氣輕蔑,不知輕重,空軼擺出了上神姿態,氣勢凌人。
一旁站着景晟早就看空軼不耐煩,立即喊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琨後主藍景御!”
此言一出,殿內外立刻鬧了起來。
“藍家的?哪個藍家?是...是那個藍家嗎?”
“不是那個藍家還能是誰!這西琨藍氏還能有第二家?怕是有,也被那姓藍的一早誅了罷!”
“扶澄神君怎可如此糊塗,竟將藍家的小子養在九穹,也不怕他日喂成頭狼,做了那東郭先生!”
衆仙口中了不得的西琨藍氏,出過兩個載入萬曆冊的大人物。一個藍辰,扔了妖王的寶座跟了金鮫,上天入地,逢仙必誅,萬年前死在了北冥。
另一個藍昔,藍辰的家姊,幼時在麓池圈養了只洪鰭獸,妖獸嘴叼只吞人心,起初藍昔一日剜一顆心喂之,之後一日剜十顆,待妖獸再大些了,一日得剜百顆,凡人的屍骨在麓池邊堆成了座山,直聳聳就插上了九霄。乾幽大怒,派了個神仙去西琨降她,降着降着,藍昔竟愛上了那位仙官,答應從此再不掏心殺人,她倒也不食言,果真未再去凡間抓人。只是,後來她竟剜了自己的妖心去喂那妖獸,於是也死了。
總之,藍家裡頭古古怪怪,辰昔二人心狠性邪,連累着族中其他姓藍的風評一併被帶下了去,當年藍辰絞了那麼多天兵神將,九穹對藍氏可謂恨之入骨。此刻一見有藍氏自曝家門,四周頓時炸開了鍋。
“西琨藍氏?藍辰是你的誰?”空軼問道。
景御不答,他不知道藍辰是誰,離開西琨的時候他還小,族裡的人本就認不全,一個太子,金枝玉葉,高高在上,除了父王母后與景晟,他不需要知道誰是誰,前後不過妖族的一個臣,他的臣。
衆仙反應,見到姓藍的都像見到了瘟神,景晟連連後悔:“早知不報家門了,原本想滅滅樟慧的威風,沒想到滅了自己的。”他抱歉地向景御做了個鬼臉,景御都不想搭理他。
“真人,晚輩年少口直,不愛拐彎抹角,有話就直說了,我師兄肩上這傷,貴殿是不是應該給個說法。”景御繼續說。
空軼:”怎得,你濁貞對本君的處置不滿意?”
景晟插嘴:“罰跪十日,騙小孩玩呢!”
“你放肆!”空軼怒極,一個擺手揮袖,一掌將景晟拍出了一丈遠。
景晟也不起來,索性坐地上一躺道:“說理不過便傷人,師父徒兒一個樣..”
眼看着空軼要發作,殿外一陣仙風,飄進來一個修長身影,面似皓月,雙眸含星,襲的是蘭紋白綢袍,束的是冰心青玉冠。
“師尊!”濁貞五徒齊齊喊道,語氣又高興又有些羞愧。
是,扶澄來了,他不得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