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貞北麓山下,五個徒弟各自都有一小片院落,捱得近,互相走動也很是方便。龍秦居住的喜胥齋,攏共兩間竹屋,一間會客,一間臥寢,擺設清簡樸素,雖遠比不上他十七天的龍邸造得講究,但擺上兩三盆君子蘭,點一屋安神香,也算張羅地乾乾淨淨,落落大方。
“師兄回來了。“正與景御在院中下棋的天醒,最先瞧見走進來的龍秦。幾個師弟們早已等候在喜胥齋院中,應是知曉他隨師父去了三十三天,約好來聽故事的。
“師兄,東西呢!快快拿出來!嘿嘿!”景晟端着半杯還沒喝完的鶴桑茶,一閃身就挪到了龍秦跟前,嬉皮笑臉要起了禮物。
因被廣陽虛境耽隔了大半日,龍秦早把此事拋去了九霄雲外,哪裡還記得置辦什麼手信,幸好扶澄想得周到,臨行前問隴譽要了幾個上青天的小玩意,半路上扔給了龍秦,讓他回來好交差。少年內心感激之餘,更覺得師父外冷內熱,儘管平日裡寡言少語,可對師弟們真是極好的,心中又憑添了幾份敬愛。
隴譽本是個喜愛獵奇之人,他府裡的小玩意自然也是新奇有趣,練功的,逗趣的,消遣的應有盡有,令幾個師弟大開眼界,各自挑了合心水的,捧着愛不釋手,喜胥齋裡一時春風滿園。
龍秦把三十三天的奇遇大致描述了下,只是略去了浮生三夢,胡亂編了幾段,師弟們都忙着羨慕大師兄憑空漲了的幾層臻境,話中的破綻他們誰也沒聽出來。
“兒時在西琨學堂,夫子曾提到,渡得了廣陽,上得了青天,只知廣陽虛境乃法道修煉的試金石,今日聽聞師兄之奇遇,果真是身在虛境之中,修煉事半功倍!“景晟嘖嘖感嘆道。
“聽釋瑕神君所言,要遇到那虛境已實屬不易,若要出那虛境則是難上加難...大師兄果然天資絕頂,人中之龍,三兩下便把那虛境堪破了。“常寅滿眼崇拜地望着龍秦。
“五師弟謬讚了,今次只怕是我誤打誤撞,運氣好罷了。”龍秦謙虛,其實他也還沒弄明白爲何隴譽耗了一年才破的虛境,他只肖花了幾個時辰,師父單說是他與廣陽星君的緣分,但少年隱隱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牽強,扶澄遇事不願說透,自然有師父的道理,他也不好追問。
幾位少徒你一句我一言說說笑笑,是以鬧到半夜才散了去。送走了師弟們,喜胥齋頓時靜了下來,龍秦獨坐在院中,樹影淺淺賴在少年肩上,星月闌珊,清風扶眉,惹出少年一肚子心事。
那虛境來得偶然,去得突然,三段往事寥寥數個片段幾句對白,又與自己毫無干系,思來想去也理不通其中蹊蹺,眼前好似蒙了層迷霧,撥也撥不開。
榿思居那盞古屏,歷了萬年的風霜,寄的是一份千古的相思,刻的是兩處斷腸的離愁,若不是廣陽,怕是自己永遠不會知曉師父的心事,想到此處,龍秦心上一揪,竟覺得扶澄有些可憐。
翌日,依然是個春光嫵媚的好天氣。龍秦幾個早早聚在二十七天妄願殿修了早課,離法道大考也不過三個月的辰光,眼下無人再敢怠懶,連成日裡貪玩的景晟也不願大考時丟了名次,惹各天同輩們笑話,修真修得勤快起來。只是空軼真人留下的佈陣功課難煞衆人,畫陣之人須氣法道融會貫通,纔可一氣呵成,如真氣不穩,斷筆即廢,又得重頭畫起,相當廢時。故下學後,妄願殿中早課幾十人無一人離堂。
“啊呀,不畫了不畫了,百無一用是書生,貧道畫了四十多張,竟無一張成得了事!”說話的是二十七天樟惠殿新來的仙人餘無稻,空軼真人日理萬機,成日裡不是忙着授業佈道,就是忙着與老君切磋術理,尚未來得及賜餘無稻一個體面的仙稱,餘無稻便自說自話,給自個兒封了個無道仙人的稱號,說自個心中無道勝有道。
餘無稻本是凡間一個不成器的秀才,十年寒窗苦讀了五六番,臨到死都沒能考上個舉人,入土後跑去忘川大鬧,硬說自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擠不進金榜不甘心就此終了,胡鬧之間,順手將整碗孟婆湯從奈何橋上潑了出去,巧就巧在,掌管忘川的轉輪神君溜着四翼鳶剛好橋下經過,那帶味的濃湯不偏不倚,正好扣在了神禽項上,四翼鳶躲閃不及,不小心吞了幾滴,頓時翻臉不認主,撲騰着翅膀將轉輪神君玉白的臉戳了兩窟窿,轉輪吃痛,一個手重,一不小心便將那神鳥弄死了。
毀了尊容,失了愛寵,轉輪氣得二話不說,一怒之下,將餘無稻狠打入了畜生道,此後,餘無稻二世爲犢,三歲被人斬之;三世爲狸,六歲被虎食之;四世爲鵠,八歲被箭射之...經歷頗爲...不着調。依照餘無稻原本的命格,二世當爲富商,家中安穩老死,三世當爲首將,建百功後戰死,四世當爲名醫,救世染病身死,皆是活得有頭有尾,死得名利雙收,再不濟也不應以弱畜草草收場。
轉輪神君此舉任性,終是紙包不住火,命格盤出了差錯那是星命宮的大事,星命司鷺紙金狀告上了凌霄殿,惹得三十三天那位勃然大怒,一道天命將轉輪神君撤了神職貶下了凡去,而餘無稻,則一朝昇仙,得拜於二十七天樟慧殿空軼真人門下,算是九穹對他三世爲畜的補償。
“無稻兄,畫陣本是考驗心神合一,握筆之人須屏氣凝神,最忌急躁,你初致九穹,凡氣未盡,須知乾幽最不缺的便是時間,今日不成,尚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來年...只是...凡胎識短,怕是悟不透了。”這話從中殿徐徐傳來,道理倒是沒錯,但語氣十分居高臨下,聽着相當不順耳。衆人回頭尋聲望去,見烏檀案前端坐着位青衣少年,濃眉細眼,五官平淡,但眼神卻頗爲犀利。
餘無稻聽罷,起身朝青衣少年伸手做了個長揖,尷尬地笑道:“澤吳師兄說的是,小道從仙未久,心性確實急躁了些,想這九穹年華易度,修學辰光卻很是磨人,無稻性拙,讓大師兄見笑了。”
“師兄,這澤吳君什麼來頭,口氣怎得如此高人一等...那無道仙人倒是好脾性....”景晟向身旁的天醒使了個眼色。
“畜生當得久了,脾性自然是好的..誰不知凡田耕牛最爲忍得耐得....”淺淺幾句說得極爲刻薄,聲音不大,但在座的無一不字字入耳。
餘無稻身型愣了愣,臉微微一紅,轉而低頭笑道:“凡間牲畜確然無甚脾氣,無稻三世爲畜,自然是曉得的...曉得的,陶令師兄說得極是。”
“這個陶令君將話說得如此難聽,小道長倒是涵養十個好,換做是老子,一早發作了。”景晟壓低嗓門向天醒憤憤不平道。
“據說無道仙人飛昇前是位讀書人,想必是五道倫綱念得多了,不想失禮於人前,讓各天小的看了同門爭拗的笑話,才拘禮如此。雖是新來的仙友,我瞧着比樟慧殿的那兩位...”景御向澤吳和陶令那廂瞟了瞟,輕蔑道:“比他們可明事理多了。”
“空軼真人何等大學之人,教得好九穹的道術法,卻教不會自家弟子一個德字,唉。”天醒搖了搖頭,一臉惋惜模樣,景御生怕這句被人聽了去,連忙做了個禁言的手勢。
可惜爲時已晚,此句早已飄進了陶令耳中,當即惹得他拍案跳起,指着天醒鼻子怒道:“我師父道法無邊,也是你們區區二十四天能隨意置喙的!你們濁貞教出來的又是什麼東西!”陶令這廝嗓音洪亮,一句什麼東西,震得妄願閣三震,餘音在殿頂繞了一圈,才肯慢慢散去。
衆人被他嚇了一跳,齊刷刷向濁貞幾位弟子這廂望來,原是同門師兄排擠新師弟的場面,此刻卻演成了樟慧與濁貞的矛盾。
“本就是你們不對,合着欺負自家師弟,不互相關照也就算了,還要言語刺激落井下石,樟慧殿便是這般育人的?道心自古教人隨善,我天醒師兄又有哪句說得錯了,在座的各天仙友倒是評一評理!”景晟第一個不服氣,跳將出來與陶令對峙。天醒也是怒氣衝衝,手中仙劍握得滋滋做響,要不是被景御攔着,怕一早與陶令刀劍相向。
“呵呵,我樟慧布的自是大乘法道,師父一十五萬年道法經天緯地、融貫古今,那麒麟真身更是叱咜風雲、所向披靡,你們二十四天野墟陋山教的旁門左道,又怎能與我樟慧大乘相提並論,無疑是東施效顰,自不量力。“那澤吳此時已站到陶令身旁,被七八名樟慧弟子半擁着,一羣人看着倒是齊心協力同仇敵愾——除了餘無稻,形單影隻立在稍遠處,無奈地望着場中,神情很是尷尬。濁貞爲他不平,適才惹火上身,他雖心中感激,但此刻也不好透露半分。
”澤吳兄此言差矣。”此時人羣中站出一人,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夜藍色龍紋錦袍襯得他雍容冷峻,語氣更是分外凌厲:“大乘度人,小乘自度,自度不暇,何以度人?你我修真習術看破紅塵萬丈,胸懷不爭,但求一個心中無我,既然你我都順物自然而無容私,想必末了亦殊途同歸,又何來大乘法道與旁門左道之分?澤吳兄口口聲聲道自己習的樟慧大乘,只嘆今日之表現何其狹隘,如若大乘之法教人至此,那便是不習也罷!”
龍秦幾句說得有理有據,引得周圍一片叫好:
“龍兄高見!”
”龍秦兄所言極是!”
樟慧幾人被說得啞口無言,一時無力反駁,見衆人反應,二十七天辯言敗勢明顯,陶令氣急,扯起嗓子咬牙切齒嚷道:“還說不是旁門左道?你倒是回去問一問你師父,他的真身在何處?堂堂一墟之主,連個真身都藏着掖着,他修的是什麼仙?教的又是什麼術?只怕是妖神惑仙!“
“放屁!無恥小人...信口雌黃,膽敢辱我師尊名號!“景晟指着陶令鼻子怒髮衝冠,嗓音顫抖。
師父...他竟...沒有真身?龍秦大驚。
“三師弟!住口!”澤吳假意出聲阻攔,演技卻相當拙劣:“本是道聽途說之事,此處爛嚼什麼舌根!你讓妖神之徒日後以何顏面在各天行走!”
“混賬!休要辱我師尊!”龍秦再也忍不住,沉蘊一劍出鞘,向澤吳劈頭砍了過去,樟蕙衆弟子早有準備,片刻間一字散開,擺出一道長閡劍陣,擋於澤吳跟前。
濁貞五徒,以龍秦爲首亦不甘示弱,五劍齊指,使的是餘星輝落第三式,劍氣銳利,在妄願殿中生生劈出一道赤金劍虹,形如神龍傲首,直奔長閡劍陣陣心。
各天小仙早已識趣地退至殿外,留出殿中一片空地做爲二天武鬥的道場。
樟慧劍陣多變,又以多欺少,澤吳五萬年功法已達八層臻境,濁貞少徒自然拼打不過,被劍陣團團圍住,不消一會兒就露出了頹勢。常寅年幼,劍法才學得沒幾招,輝落式練得不熟,東逃西躲中,被澤吳抓住了個破綻,趁他招式露短,提劍向常寅脊背刺去,天醒大叫不好:“五師弟小心後背!”
眼看性命攸關,一人突然擋在常寅身前,硬生生徒手接了澤吳一劍,手掌頓被劍氣劈裂,灑了一地鮮血,也是一襲青色直裰,與澤吳一般裝束,只是五官清秀,眉眼純善。
“餘無稻你這個叛徒!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濁貞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陶令怒罵道,手上掌風不停。
龍秦感激得望了餘無稻一眼:“無稻兄,這份恩情,我替常師弟記下了!他日濁貞定當報答!”
”...各位師兄,都別打了,刀劍無眼,大家莫要傷了和氣...”餘無稻揮着傷手,本是上前勸架,卻被長閡劍陣逼得拔劍自守,樟慧七十二劍式劈頭蓋臉向他逼來,澤吳陶令下手狠辣,餘無稻顯然抵擋不過,爲了保命,只得退於濁貞陣中,教外人看來,卻是與濁貞同心,與同門反目了。
“二十七天怎會出了你這麼個白眼狼?今日我澤吳就替樟慧清理師門!”澤吳大怒,說罷左手念訣,劍鋒繞着大段符文,陡然凌厲,直直朝餘無稻胸口刺去,是個殺招!餘無稻無奈,只能硬着頭皮去擋,原本修的就那麼幾縷真氣,方纔救常寅時已被震得只剩零星,眼下哪裡還聚得起來,揮劍硬吃了澤吳一招,只聽哐一聲,餘無稻那把劍被澤吳斬成了兩截。
“呵,生而爲彘爲犬,卻妄想與我等稱兄道弟,修同宗術法,畜生也配!”澤吳朝餘無稻狠狠唾了一口。
龍秦此時已繞到餘無稻身旁,欲出劍替他解圍,餘無稻一把將他出劍的手拉住道:“...多謝龍兄好意...今日之事因我而起,無道心中愧疚難當,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自己來吧。”說罷,提着半截破劍迎上澤吳正色道:
“無道凡間經歷雖多有不堪,但已是前塵,師兄何苦執着於此。兇魔作惡多端,乾坤尚有長安之道助他輪迴從善,牲畜無爲無害,怎得就不能得道飛仙?無道一世執迷科考,爲的是擔了大任能爲國爲民多做良善,如今幸得九穹恩典,無道必然也不忘初衷,他日若乾坤有難,亦願忘一己而保三界萬世安泰,此心與諸師兄並無一絲不同!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濁貞清心道法素來剛阿,龍兄幾位言直性率,還忘師兄們高擡貴手,手留餘香。”
“說得好!好一個忘一己而保三界萬世安泰!”殿內打得焦灼,殿外看得熱鬧,此時妄願店外已擠滿了百餘人,人羣中有仙友叫好,聲如洪鐘,立即引來一片贊同。
“那澤吳丈着自己曾是岐山仙君座下童子,往日裡不可一世慣了,今日居然欺負到二十四天頭上,怕濁貞是不肯善了。”
“扶澄神君是什麼樣的人物,三十三天哪位不讓着他,凌霄殿裡坐鎮的神官個個忌他三分敬他三分,九穹之上,誰人不曉,這樟慧殿今日口出狂言,也不知待會要鬧成什麼局面。”
“陶令君口口聲聲說扶澄神君乃妖神...只怕平日樟慧殿裡,這話暗地裡沒少說...弟子如此,師父就...空軼真人...唉...不可言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