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沈月塵想說的話,實在太多了。只是那些原本準備想說的話,再看見阮琳珞的那一刻,卻突然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不是緊張,而是覺得無力,覺得多餘。
她現在的模樣,她現在的氣勢,她現在的地位,她現在的眼神,都已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再也不用任何言語上的表示和說明了。
她眉眼間早已不見曾經的青澀,如今,她的一顰一笑盡是風華,嫵媚而嬌豔。
阮琳珞繼續輕輕地笑着說:“嫂子,不必這般拘謹,你們自在些,本宮也能自在些。”
沈月塵聞言,心中忽覺幾分異樣,隨即擡起頭來望向她,只見,她那雙漆黑的眼珠正若有所思的注視着自己。沈月塵也回望着她,再一次在心中發出感慨,她真的是一個美人。此時此刻,那一身華麗的衣飾,更加凸顯了她的絕色之姿。
朱元蘭最近時常進宮探望女兒,可是她來得次數越多就越覺得和女兒疏遠。現在的她,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像只歡快的蝶兒那樣飛撲到自己的懷裡,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挨在自己的身邊,挽着胳膊撒嬌說話。
雖然,朱元蘭心裡早有準備,她的女兒已經身爲皇妃,自然不能再和從前一樣。可是……她卻沒想到她會改變得如此之快,區區不到半年的光景,她就整個人煥然一新了,優雅得體,絲毫不見從前的天真爛漫。只是,不論她變成什麼樣,她始終都是她的寶貝女兒,她這輩子最心疼的孩子。
朱元蘭望了望阮琳珞,又望了望沈月塵,緩緩起身道:“娘娘,臣妾聽說太后娘娘近來鳳體抱恙,臣妾特意命人準備了兩根野山參,想要親自送給太后娘娘。”
朱元蘭每次進宮都不忘去拜見太后娘娘,阮琳珞能夠進宮爲妃,全是靠着太后娘娘的一句話,而且,阮琳珞能這麼快就晉升妃位,太后娘娘的功勞也不小,所以,朱元蘭一直對她老人家心存感激。
阮琳珞聞言,含笑點點頭:“嗯,母親果然心思周全,太后娘娘如今身子不爽利,整天窩在牀上,真是無聊的時候,母親過去陪她老人家說說話,聊聊天也是好的。”
朱元蘭微微屈膝行禮道:“是,臣妾知道了。”說完,她又轉身望向沈月塵,“你先留在這裡好好陪着娘娘說話,我去去就回。”
沈月塵起身向她送行,待她走遠了,方纔轉身望向阮琳珞,眸光微微一閃,驚訝地發現她臉上原本清麗柔和地笑容,轉瞬消失不見,面色迴歸平靜。
沈月塵稍有不解,但終究沒有多嘴發問。然而,就在下一秒阮琳珞再次開口道:“嫂子是第一次進宮,要不要隨本宮去御花園走走,那裡的景緻,美如夢境,真真堪稱是世間少有。”
沈月塵聞言,連忙一面行禮一面應道:“民婦感激不盡,謝娘娘的恩典。”
那御花園乃是天子妃嬪才能遊玩行走的地方,她居然能有機會進去走走,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阮琳珞攜着沈月塵帶着一併宮女太監,緩緩移步前往御花園。
因爲阮琳珞很喜歡花花草草,所以,李政便恩准讓她住在距離御花園最近的水月宮,便於她平時散心遊玩,賞景賞花。
一路上,沈月塵都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阮琳珞的身後。
依着她的身份,當然是沒有資格和她並肩而行的。
待進了拱月門之後,阮琳珞稍微慢下了腳步,主動回身招招手,示意沈月塵過來道:“你過來和本宮一起走走吧。瞧瞧,這裡的景色美不美?”
沈月塵聞言,連忙擡頭環顧了一圈四周,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地扶着她伸出來的手,含笑回道:“皇家花園,天上人間,自然是最美的。今日託了娘娘洪福,民婦也能有幸開開眼界了。”
阮琳珞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笑着道:“嫂子還是這般能說會道。”說完,兩個人並肩走在兩旁開滿鮮花的青石路上,而後面的宮女太監則是微微垂眸,躬着身子退後兩步,離得不遠不近,方便隨時隨地上前伺候,又不會擾了兩個人一處說話。
滿園奼紫嫣紅,花香芬香撲鼻,置身其中,就彷彿置身於一片五彩繽紛的花海,伴隨着陣陣花香,心神盪漾。
阮琳珞和沈月塵默默無語地走了一段路,方纔來到一座小亭子落座休息,亭子雖小,卻是應有盡有,一色的紅木座椅,鑲金嵌玉的杯碗盤碟,樣樣精緻。
阮琳珞和沈月塵一面賞花,一面品茶,阮琳珞不禁一時感慨,抿了一口茶,淡淡笑道:“此情此景,當真是讓本宮覺得懷念呢。嫂子可還記得,去年夏末,本宮和你也曾這樣悠閒地一起賞花品茶。”
沈月塵見她提起往事,心裡微微一動,只含笑道:“是啊,那時娘娘和民婦還是初識……”
那時的阮琳珞,雖然不似現在這般珠光寶氣,卻是清麗脫俗。
沈月塵至今還記憶猶新,她總是含着盈盈笑意的秋水明眸,還有她最愛簪花,髮髻上總是香氣繚繞,人比花嬌的模樣。
不過,她的話還未說完,阮琳珞突然輕聲打斷道:“半年沒見,本宮變了很多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略帶幾分惆悵。
沈月塵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沒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往事不斷的浮現於阮琳珞的腦海,她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更何況是沈月塵呢。“是啊,連本宮自己都沒想到,我會變成這樣……”
她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讓沈月塵心裡開始難受起來。
沈月塵不禁脫口問道:“娘娘,您過得還好嗎?”
這樣的問話,實屬失禮,但是沈月塵還是想親耳聽聽她的回答。
阮琳珞微微一怔,隨即勾起嘴角笑了笑:“這裡是皇宮,本宮怎麼會不好呢?”
沈月塵見她的笑容裡夾雜着一絲苦澀,微微垂眸,沒有說話。
阮琳珞隨後擡頭望向對面的宮女嬤嬤,給她們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們再退得遠一些。
沈月塵見她們都退遠了,望向阮琳珞,輕聲道:“娘娘是不是有話要和民婦說?”
阮琳珞輕輕點頭:“人多了說話不方便,你是第一次進宮,沒必要被她們這樣監視着。”
監視?沈月塵頓時警覺了幾分:“那些宮人不都是娘娘身邊的人嗎?”
阮琳珞似笑非笑:“在這宮裡,真正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皇上。”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中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意味,似是無奈。
沈月塵衝她撫慰地笑笑,“娘娘千金之體,身邊自然要多些照顧才行。”
這話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虛僞。
阮琳珞微微沉吟道:“本宮今天只想和嫂子說兩句貼心話,那些虛僞的客套話,還是留給別人來說吧,還望嫂子能像從前那般待我……”
阮琳珞之所以會喜歡沈月塵,就是因爲她待人的親切和自然。
沈月塵聞言,似有感觸地點點頭,主動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卻發覺她的手心竟然一片溫涼,比自己的手還要涼。“娘娘的手怎麼涼?可是覺得冷了?”
阮琳珞搖搖頭道:“我不冷,嫂子別擔心。”
沈月塵見她突然自稱爲“我”,而不是“娘娘”,擡眼環顧了一下四周,只道:“娘娘這麼稱呼自己,怕是不合規矩吧,還是小心些,免得隔牆有耳。”
阮琳珞淡淡道:“今天,咱們難得相聚在一塊說說笑笑,沒得管那些折磨人的規矩幹嘛?嫂子放心,你不是阮家的人,她們不會那麼上心的。”
沈月塵聽了這話,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無奈,想來方纔,朱元蘭還在殿中的時候,阮琳珞故意不言不語,怕是就是在擔心隔牆有耳。
想着她們母女故作冷淡平常的模樣,沈月塵忍不住輕輕一嘆:“娘娘,您受累了,這宮中人多眼雜,您的身邊也沒個可心的人兒在……”
阮琳珞回握住她的手,眸光一閃,“你難得來一趟,咱們不說這些傷心的話,和我說說德州的事吧?”
沈月塵知道她掛心那邊,忙整理好思緒,把朱家衆人的近況和她細細說來。
阮琳珞聽得非常認真,也非常高興,聽聞那一大家子人都好,不免欣慰道:“兩位老祖宗的身體安康,便是你們最大的福氣了。嫂子回去之後,替我給兩位老人家帶個話兒,就說琳珞心裡一直記掛着他們……希望她們二老保重身體,一定要長命百歲才行……”
沈月塵見她說到後來,稍有哽咽地樣子,忙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還請娘娘千萬保重貴體,莫要憂心費神,好好照顧自己。”
阮琳珞眼中淚光閃閃,紅脣翕動,道:“我知道,偌大的皇宮之中,我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沈月塵緊了緊她的手,不忍見她落淚,“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娘娘如今盛寵正濃,一旦誕下皇嗣,便是最合適的後位人選。”
阮琳珞聞言,神情略顯意外。她原以爲依着沈月塵平時的性子,她一定會是個沒有野心的女人呢,卻沒想到她居然也希望自己成爲皇后。
沈月塵看出她臉上神情的變化,索性也把自己的心裡話,都說了出來道:“娘娘當初是奉了鳳凰命格進宮伴駕的。既然是鳳凰命,娘娘天生就是要做皇后的千金鳳體,所以娘娘一定要成爲皇后,這不僅是爲了阮家,也是爲了娘娘自己。”
她雖然不太瞭解宮廷之中的風雲變化,但是人心刻薄,只有站在高處,才能不會被人隨意欺凌。尤其是在後宮這個大染缸,人人都是出生名門,人人都有靠山,倘若不能一朝成後,就要被人踩在腳下一輩子。
換句話說,不論阮琳珞願意不願意,快樂不快樂,她已經進宮了,也已經成爲了皇上的女人了,以後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往上爬。
其實,阮琳珞心裡也是這樣想的。“進了宮就是一條不歸路,我已經走在路上了,自然沒有回頭路。”
沈月塵繼續道:“伴君如伴虎。娘娘眼下正得寵,想來旁邊眼紅的人一定不少,萬事小心些總是好的。”
阮琳珞眼中掠過一絲陰影,道:“她們的手段如何,我已經領教過了。對付她們倒也不難,左不過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罷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阮琳珞從不會故意加害別人,她有她的底線,只有越線的人,纔是敵人。而且,太后娘娘也是她的後盾,很多時候,還不用等她做什麼,太后娘娘就已經提前幫她清理乾淨了。
沈月塵又道:“滿腦子壞主意的人,只會越來越壞,不會變好。所以娘娘還要小心。”
她今年才十六歲,沈月塵可以想像,年年輕輕的她,身上承擔着那麼沉重的負擔和責任,又要獨自一人在這深宮之中面對風雨,掙扎求勝,實在不易。
沈月塵終於下定決心,問出了她心中一直想問的問題。
“娘娘,容我問一個大不敬的問題……皇上待娘娘還好嗎?”
雖然京城之中,人人皆知,靜妃娘娘乃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但是,她還是想聽阮琳珞親口說一句,纔好心安。
阮琳珞聞言,沉默良久,方纔眉梢微挑,輕啓了脣,微微一笑道:“嫂子不是說了嗎?我如今盛寵正濃,可見皇上有多麼寵愛我了?”
沈月塵見她答得含糊其辭,稍稍用力握緊她的手,又問了一遍道:“皇上待娘娘真的很好嗎?”
阮琳珞擡起頭,目光盈盈道:“恩,皇上對我很好。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他都願意給我。”
她回答的很簡單,但也很誠實。
李政待她的好,不是尋常夫妻之好,而是君臣之恩。阮琳珞很清楚,縱使李政待她再好,遲早也會有厭倦的一天,然而,作爲天子的妃嬪,她此生只能心甘情願地在這裡終老,除了權利和地位,其他的就不能要求得太多了。雖然……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都不得換上一副溫柔嫵媚的面具,但是她慢慢發現,有時候也能夠得到歡樂。
所以,阮琳珞學會了改變,還學會了把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心分開。每次侍寢的時候,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對他盡心盡力,努力做好她的本分。她是他的女人,讓他感到愉悅就是她的本分。然而,當她面對後宮那些眼紅的女人的時候,她就會再換上另外一張面孔,變得強勢犀利,不容許任何人隨意欺負她,招惹她。
沈月塵聽了她的回答,心下稍安,但也能隱約感到她心中那份隱藏的心酸。
從前的她,最愛看才子佳人的故事,想來心裡也是期待着那種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感情……李政自然不是她的一心人,可是,他們兩個還是要白首不相離。
兩個人坐在一起說了好些話,說到桌上的茶都涼了。
阮琳珞見茶杯變涼了,擡頭望向一直候在遠處的宮女嬤嬤招招手,示意她們過來伺候。
“把皇上昨兒賞得貢茶拿過來,嚐嚐鮮。”
宮女們低頭應是,連忙重新換了茶來,便又退得遠遠的,不多打擾。
趁着這短暫的功夫,兩個人紛紛收拾好心情,阮琳珞微微含笑道:“這是貢茶,嫂子嚐嚐看。”
沈月塵忙端起來品了一口,然後垂下眉,品味了良久,方纔點頭道:“果然是好茶,香味甚濃。”
不知爲何,阮琳珞聽了這話,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怔,隨即拿起茶杯湊到鼻端,細細地聞了聞,頓時蹙起眉頭道:“這茶不對,嫂子趕緊把喝得都吐出來……”
沈月塵心中一驚,身體的反應稍微慢了半拍,但隨即彎下身子乾嘔起來。可是,她只是喝了一口而已,根本吐不出來。
阮琳珞臉色大變,立刻喚來唐嬤嬤道:“快讓她把茶吐出來。”
唐嬤嬤寒着一張臉,伸手扶起沈月塵,也顧不得多想,用手掰開她的嘴,直接用手指去摳她的喉嚨,很快就讓她吐了出來。
“趕緊去叫太醫,看看這茶裡有什麼?”
阮琳珞看着沈月塵彎着身子嘔吐的樣子,心絃繃得更緊了,擡眼掃向身邊的宮女們,沉聲道:“方纔這茶是誰沏來的?”
她的話音剛落,一個身着青衣,梳着雙丫髻的宮女就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回娘娘,茶是奴婢沏來的。”
阮琳珞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隨後指了指桌上的茶碗,“這茶裡放了什麼?”
那宮女臉色煞白,全身顫抖道:“娘娘,這茶裡只有茶葉而已……奴婢除了茶葉,什麼都沒有放。”
正說到這,已經吐了兩次的沈月塵,胃裡如翻江倒海一般地難受着,可她還沒等站穩身子就忽覺一陣頭暈,緊跟着就是眼前發黑,整個人毫無知覺地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