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赫赫有名的謀士不少,赫赫有名的和尚也不少,但赫赫有名的和尚兼謀士,大約名傳古今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小五口中剛剛坐化在慶壽寺的老和尚,道衍和尚姚廣孝。鼓動輔佐一個藩王以造反的形式席捲整個中原,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功成之後卻不要財富不要美女,甚至連官職也不稀罕,從不插手國事,恰是得了善終。
張越和道衍和尚僅僅見過一次,那時候對方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很難想象當初的風采,但詞鋒仍挾帶着一股昔日的銳氣。見杜綰呆若木雞,小五那眼睛已經通紅通紅,他也生出了一種真真切切的悲哀----至少,一個傳奇人物已經不在了。
道衍不單單讓小五捎來了一封信,此外還有陪着他大半生的一張棋桌和兩盒黑白雲子,外加一本已經殘破不堪的棋譜。生性愛棋的杜綰睹物思人,將東西收好之後便說要在東廂房中靜一靜,而小五則是在正屋之中抽抽嗒嗒,那眼淚就彷彿斷線的珠子一般。
“老和尚坐化前還喃喃自語說,這世界上聰明人不甘寂寞,但至少要忍得住寂寞,他就是老來方纔得到機會,這一輩子至少沒白活。”
“他還說,雖說姐姐和那些舊友都不肯見他,但他不後悔。”
“皇上特意去探望過他,還聽了他的話釋放了一個和尚。我走的時候,皇上已經追封了老和尚榮國公,大大賞賜了他的侄兒。老和尚留了一塊玉給我,說是謝謝我照顧了他好些年……嗚嗚嗚,我要是沒有他,早就餓死了,他爲什麼偏偏那麼早就死……”
見小五說到最後已經是泣不成聲,張越連忙朝旁邊的靈犀打了個眼色。示意她遞了一塊絹帕過去。正哭得傷心的小五接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臉上一抹,隨即又使勁擦了鼻涕,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那眼睛已經腫得如同核桃似的,臉上也恰是大花臉。見此情景,靈犀只得吩咐了一個小丫頭打了涼水來,親自擰了毛巾送上。
好容易哭夠了,小五四下裡望了一圈。這纔想起剛剛是先找到府衙,然後被琥珀帶到了這兒。可這裡是什麼地方?想起小姐接過東西之後就進了屋子不曾出來,自己坐在這兒呆呆哭了那麼久,她面上只微微一紅便衝着張越問道:“小姐怎麼會在這
張越想起自己分明對杜楨說過孟家地事情,面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你來的時候。杜先生沒告訴過你?”
“我直接尋到濟南的布政司衙門,那時候我哭得昏天暗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老爺正好到鄰近的州縣去了,夫人不敢耽擱,安排了馬車吩咐人帶我過來。哪裡來得及說其他?”
小五這裡看看那裡瞅瞅,發現周遭幾個丫頭都陌生得很。還有一個長相甜美的大家千金,她頓時更疑惑了。杜楨夫婦分明是在濟南府。小姐怎麼會跑到這青州府來了?
孟家一下子多了這麼一個咋呼呼地丫頭。張越着實有些不放心。直到小半個時辰後。東廂房中雙目微微紅腫地杜綰開了門出來。他方纔鬆了一口氣。一物降一物。至少有了杜綰看着。他也不怕這個小丫頭給已經亂七八糟地孟家添什麼麻煩。惦記着這會兒晚堂就快開始。他也來不及多說什麼安慰話。匆匆便回到了知府衙門。
南方地春天是陰雨霏霏綿綿不斷。但北方恰是春雨貴如油。雖然之前響過春雷。但自打進入三月就不曾下過雨。如今不少地方竟是鬧起了旱情。雖說山東境內大河小河衆多。可遠離河邊地要引水頗爲不易。幾處村子都爲溝渠引水而發生了械鬥。這一日地晚堂。益都縣、樂安縣、壽光縣、諸城縣、安丘縣都報上了類似地案子。結果知府以下幾個屬官一商議。除了凌華坐鎮之外。便決定明日到各縣去看看究竟。否則等釀成民變就來不及了。
對於如今地大明官員來說。最怕地就是天災。報上去了這考評自然難免受影響。但若是敢隱匿不報。那就是大處分而不是小處分。若是遇上水旱蝗災等等。布政司可先賑災後上報。算是一項仁政。只仁政卻也得要官員肯實行能實行。若是遇到朝南坐不管事地也沒用。
既然是五個縣都有旱情和械鬥。張越這個署理同知和兩個通判都少不得要下去瞧瞧。議定之後。他飢腸轆轆地回到自己地公廨。當即吩咐崔家地去傳飯。自己徑直掀簾進了正房東頭地耳房。盤膝坐在炕上閉目養神。
不一會兒。靈犀便親自捧着丹漆木盤送了飯來。晚飯卻是一盤水餃一碟米醋。見着這個。張越不禁擡起了頭。滿心奇怪地問道:“今兒個家裡包水餃吃?”
“是孟小姐看到小五來了。又怕杜小姐想着事情傷心。於是便拉着她們倆和春盈包餃子。結果廚房裡頭差點鬧翻了天。”
靈犀一想到剛剛孟家竈下的光景,竟是再端不住平日那幅嚴謹面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餃子餡是我和秋痕琥珀一塊拌地。因爲是難得包一趟餃子,上上下下總不能兩樣吃食,結果用去了十幾二十斤肉,都是我從公廨裡頭拿過去的。如今這是孟小姐地手藝,杜小姐包的餃子她死活不肯讓我拿來。”
一聽說包一趟餃子竟然整出來那麼大聲勢,張越不禁哭笑不得。見這一盤水餃個個均勻,他便拿起筷子挾了一個蘸了些米醋,一口咬下只覺皮薄餡多,還有一種說不出地鮮味,他不禁朝靈犀豎起了大拇指,因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們還拌的一手好餡,果然不錯。對了,送一些過去給凌大人,我平日裡每每去他那兒蹭飯,有好東西也得想着人家。”
“這個不用少爺您說,我早就送去了。”
聽張越振振有詞地把蹭飯兩個字說得震天響。靈犀不禁好笑。眼看張越一口一個將那盤餃子消滅得乾乾淨淨,她不禁想起杜綰那一盤傑作,可不管怎麼樣,比起自稱“心靈手巧”地小五那一盤餃子,杜綰至少已經算是能出師了。想着想着,她索性丟下碗盤置之不理,笑吟吟地讓張越過去看看熱鬧。
孟家上下的四房姨娘兩個小主子一起過了十幾天地苦日子,這天聽說有餃子吃自然是高興。就是下人們也滿臉喜色。然而,兩個原管着廚房的媳婦都站在外頭。聽着那廚房裡喧譁陣陣竟是貨真價實的一團亂,她們不禁在外頭面面相覷。
這夥小姑奶奶們不會把鍋碗瓢盆都給打破了吧?
杜綰和小五春盈都是南方人,對於麪食勾當素來不熟悉,縱使想要好好出力也是有心無力。首先那和麪擀皮實在是難爲煞了她們。杜綰小心翼翼也就罷了,小五乾脆鬧得滿頭滿臉都是麪粉,最後琥珀秋痕乾脆接手,不敢讓兩人再幹這個。
待到包餃子地時候,雖說孟敏手把手示範了好幾回,但小五手下出來的餃子沒一個能好好站住的。全部是睡倒在盤子裡爬不起來,甚至不少用了兩張皮方纔包住了餡。杜綰那盤餃子大小不一。擀得均勻的麪皮在她手中就是不服帖,急得她手忙腳亂。
孟敏起初還能忍。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偷笑,漸漸地偷笑變成了輕笑。輕笑變成了大笑。自從父親入獄母親重病之後她就鮮少露出歡容,一旁的紅袖見此情景起初還高興。隨即就覺得鼻子酸澀,忍不住轉過了身去。聽到這笑聲,小五卻不服氣地拿手往鼻子上一抹,衝着案板上的麪皮發起了狠。
“哼,我連寫字那樣難的事情都學會了,就不信治不了一張小小的麪皮!”
張越挑簾進廚房地時候,恰聽到孟敏的大笑聲,此外看到地就是一羣鶯鶯燕燕包餃子的情景----杜綰正紅着臉向琥珀和秋痕請教,手中那個餃子胖鼓鼓的;孟敏正在手把手地教小五如何讓餃子站起來,額頭上沾了一丁點麪粉。發現沒人瞧見他,他不禁咳嗽一聲。
小五如今覺得天下最難的事莫過於包餃子,此時一看到張越那笑容就覺得他是幸災樂禍,遂嚷嚷道:“咳嗽什麼咳嗽,有本事你來包個餃子我看看!要是你能包出來,我……我就拜你爲師!”
頭上包着帕子繫了圍裙地孟敏卻沒想到張越會在這時候闖進來,正想說君子遠庖廚,卻不料杜綰搶先趕人道:“你可別笑,你若是包餃子指不定還及不上小五……咦……”
衆目睽睽之下,張越徑直在旁邊的盆子中洗了手,抹乾水珠子就拿起一張餃子皮挑了餡,熟練地一掐一轉,一個餃子便成了型。見四周的小姐丫頭們都是目瞪口呆,他便微微一笑,狡黠地向小五眨了眨眼睛。接下來他卻又洗了手,衝着衆人笑道:
“看你們忙活這大半天才包了這麼一些,自己都顧不上吃一口吧?雖說忙活得開心是大好事,但外頭那兩個媳婦怕是過意不去,還是讓她們來幹,你們也該歇一歇了。”
見張越攆了孟敏和杜綰出去,小五隻好氣鼓鼓地去洗手,秋痕實在不敢相信,遂用手肘撞了一下旁邊的琥珀:“你和我跟少爺那麼多年了,他什麼時候學會包的餃子?”
琥珀卻笑說:“少爺的事情,咱們不知道地恐怕還多着呢!”
不多時,外頭那幾個媳婦就進來換班,包好了所有餃子又一批批下了鍋煮熟,恰是人人有份人人管飽。孟敏讓人將煮熟的餃子一盤盤都端到了正屋地炕桌上,又招呼衆人一同上炕吃。小五一時貪吃了幾個,結果直打飽嗝,其他人也忘了食不言寢不語的說法,口中都說着今兒個地趣事,到最後彼此看看臉上頭上的麪粉印子,一羣人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這一刻雖說無酒,雖說人人心頭都壓着石頭,人人都不知道明日究竟如何,但空氣中卻飄蕩着一股酣然醉意,讓人不自覺地樂在其中。那笑聲一直傳到了正屋,吳夫人聽着心中不禁頗爲欣慰----熬過這段日子,一切就都好了!
PS:汗,本月除了頭幾天居然都只更新了兩章,實在對不起大家……快月底了,小聲討幾章月票,這個月看來月票是肯定沒法破千了,痛哭流涕地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