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8年秋天,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穿着上個世紀四十年的老式軍裝,在兩位年輕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進了萬縣城東的烈士陵園。
萬縣烈士陵園建於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陵園的地下長眠着7000多名英烈。
敬獻了花圈之後,老人又柱着柺杖來到了刻滿人名的英烈碑前,久久駐足。
老人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也大不如前,這次,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前來看望長眠於此的戰友了,自知來日無多的老人終於打開了塵封多年的記憶,向他的後人講述起六十多年前的那場慘烈的惡戰來。
“那仗打的是真慘烈哪。”
“我們川軍殺紅了眼,小鬼子也殺紅了眼,各種口徑、各種型號的炮彈成噸成噸地往我們頭上扔哪,許多弟兄都被炸死了,有的弟兄甚至被炸成了碎片,手指頭和肚腸都是一節一節的,撒得到處都是,那場面真是血腥哪……”
“打完仗,收屍隊來收屍時,好不容易纔拼起一具整屍,卻發現居然拼錯了,把兩個人的碎塊拼到了一起,更多的弟兄卻根本連碎片都找不到了,實在沒辦法,只好把蒐集起來的遺體碎塊集中火化,然後往每個弟兄的骨灰盒裡平均撒了一些。”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原本已經模糊的那一幕幕景像頃刻間又變得清晰起來。
“我們3團是全師的先譴團,而我們9連又是全團的先譴連,當我們9連趕到萬縣城外時,天色已經大亮,我們又累又餓、又飢又渴,卻根本顧不上吃飯,甚至顧不上喝口水,就向萬縣縣城發起了攻擊……”
…………日軍的哨聲剛剛響起,中國軍隊就發起了攻擊。
大約60餘名川軍官兵沿大路迅速散開,以散兵隊形直撲萬縣城門,守備城門的日軍迅速做出反應,城門左右兩道環形街壘後面的機槍同時開火,瞬間摞倒了七八名衝在最前面的川軍將士,川軍將士的第一波攻勢遂即瓦解。
不多時,川軍正組織第二波攻勢時,天際驟然響起戰機引擎的轟鳴聲。
六架掛載重磅航彈及火箭彈的P-51型野馬戰鬥機從薄薄的雲層中鑽出,最前面的兩架戰機遂即俯衝而下,先後向萬縣城門扔下了重達1000磅的航彈,萬達城頭遂即騰起了兩團巨大的蘑菇雲,等到煙塵散盡,高聳雄偉的萬縣城門早已經被夷爲平地了。
連同萬縣城門一起被毀滅的,還有日軍1個小隊,足足40多號小鬼子。
川軍將士遂即踩着廢墟衝進縣城,與守備萬縣的日軍守備大隊展開了殘酷的巷戰,激戰至中午時分,4師主力陸續趕到,城中負隅頑抗的400多鬼子很快遭到肅清,然而,不等川軍4師重新構築防禦工事,日軍第113師團主力也趕到了。
萬縣保衛戰正式打響,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日軍第113師團師團長山內正文中將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如果萬縣奪不回來,北路日軍將近20萬大軍就會被中國軍隊圍堵在川中平原上,等到中國遠征軍的機械化部隊沿着川滇公路開進四川,北路日軍主力的末日就到了。
由鑑於此,山內正文毫不猶豫地投入全部主力發動了決死進攻。
激戰至下午四時,日軍四次殺進城內,又四次被川軍逐出城外,城垣內外、橫屍相枕,街頭巷尾、血流飄杵。
…………萬縣城內,小巷深處。
“咻……”一枚航彈帶着刺耳的尖嘯從天而降。
“師座小心!”警衛營長範小哈剛將範哈兒壓在身下,航彈就已經落在了不遠處的斷牆後面,旋即轟然爆炸,巨大的爆炸帶起大量的碎磚爛瓦,頓時將兩人生生活埋,足足過了好半晌,十幾個衛士刨得手指出血纔將兩人從廢墟中挖了出來。
人挖出時,範小哈還好些,範哈兒卻早已經閉過氣去了。
衛士們又是掐人中,又是撫胸口,鼓搗了好半天,範哈兒終於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了好半晌,範哈兒才終於順過氣來,旋即拍拍身上的灰塵,怒道:“格老子滴,咱們的空軍呢?咱們的飛機哪去了?啷個天上盡是小鬼子的飛機在屙屎?”
“師座。”範哈兒話音方落,高參謀長狼狽的身影就從不遠處一堵斷牆下爬了過來,神情慘然地說道,“剛剛卑職已經問過集團軍總部嘍,總座說空軍的燃油消耗太大,雙桂寺機場已經沒得油撒,咱們的飛機升不了空嘍。”
“啥子?”範哈兒怒道,“沒得油嘍?”
“嗯,沒得油嘍。”高參謀長重重點頭道,“川滇公路讓小鬼子給斷嘍,空中運輸又跟不上趟,所以纔會啷個樣子。”
高參謀長話音未落,又有兩架日軍戰機挾帶着刺耳的尖嘯從天上俯衝而下,大口徑的機槍子彈打得不遠處的那道斷牆撲撲作響,大量的泥土簌簌直掉,等到日機呼嘯而過,斷牆上赫然留下了兩排整齊的彈孔。
範哈兒師長噗地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煙塵,旋即獰聲喝道:“狗日的小鬼子,炮也打了,炸也炸了,想來又要開始進攻嘍,命令部隊,做好迎擊準備,高參謀長,你去後頭收攏所有能夠收攏的人手,隨時準備反擊……”
“是。”高參謀長連滾帶爬,狼奔而去。
…………萬縣城外,日軍前沿觀察哨。
山內正文正在觀察萬縣城內的動靜,透過炮隊鏡的視野往外看去,只見萬縣城內已經完全被大火、硝煙還有灰塵所籠罩,隔着幾百米遠,都可以清晰地聞到空氣裡瀰漫的焦臭味以及血腥味,山內正文甚至還看到了兩截掛在城垣廢墟上的斷肢殘軀!
“喲西。”山內正文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向師團參謀長騰井大佐道,“命令,步兵第64聯隊立即發起攻擊,這一次,務必拿下萬縣!”
“哈依!”騰井大佐猛然低頭,旋即抓起了電話。
…………廣安附近,官道。
騎着高頭大馬的楊森正在衛隊的護衛下向前急速行軍。
就在離官道不遠的右側,炮聲隆隆、槍聲震天,薛嶽第1集團軍所屬74軍正在阻擊穿插過來的日軍第106師團,據說仗打得很慘烈,74軍的虎賁師,也就是武漢會戰中在汝縣集體殉國的那個57師,已經跟小鬼子拼了九回刺刀了。
不過,楊森現在根本就沒心思去關心虎賁師的戰鬥。
範哈兒的4師已經在萬縣跟日軍第113師團激戰半日,到現在已經死傷大半了,也不知道第二梯隊的6師和9師是否已經趕到了?如果這兩個師不能及時趕到,讓日軍第113師團搶先擊潰4師奪取了萬縣,那麻煩就大啦。
楊森正着急呢,參謀長李運通從後面策馬追了上來。
由於走得急,李運通連帽子都掉了,追上楊森後不及行禮就氣喘吁吁地道:“總座,4師再次發來急電,全師官兵已經傷亡大半,範哈兒都已經端起刺刀跟鬼子肉博兩回了,範哈兒還說了,援軍再不到,萬縣就守不住了!”
“知道廖,知道廖,馬上給6師和9師發電報,讓他們加快行軍速度!限半小時內趕到萬縣,否則軍法從事!”楊森火急火燎地說完,又狠狠地抽了胯下坐騎一鞭,坐騎吃痛,頓時昂首發出一聲悲嘶,旋即甩開四蹄向前狂奔而去。
…………萬縣,黃昏。
日軍的進攻又一次被擊退了,旋即就是報復性的狂轟濫炸。
這次轟炸持續的時間更長,強度也更高,日軍似乎也已經意識到,這是今天天黑之前的最後一次進攻了,因此毫不吝嗇地將剩下的所有炮彈以及炸彈全部扔到了川軍將士頭上,頓時間,萬縣城內斷肢和着碎石亂飛,殘軀裹着爛泥四濺。
足足四十分鐘後,日軍的狂轟濫炸終於結束了,範哈兒再次下令集結時,全師7000多官兵已經只剩不到200人了,其中20多人還是重傷員,剩下的也大多身上帶傷,就是範哈兒,胳膊上也被鬼子的刺刀剌開了兩道豁口。
望着面前嚴重縮水的隊伍,範哈兒不由得黯然神傷。
不過,日軍總攻在即,範哈兒已經顧不上悲傷了,當下從懷裡摸出一方白布命兩名衛士攤開,然後向列隊的殘部說道:“弟兄們,鬼子總攻在即,援軍卻是遲遲未至,我範哈兒決心與敵死拼,以報國家,有不願意的,現在跑還來得及,願意跟我一道上路的,就在這上面留個名兒,將來政府立碑還有發放撫卹金時,也好有個憑證。”
範哈兒的語氣很平靜,生死大事在他眼裡彷彿就跟吃個飯那樣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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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川軍的表情也同樣平靜,殘酷血腥的戰爭生涯早已經麻木了他們的神經,對於這些刀頭舔血的川軍將士來說,生固然足喜,死卻也沒什麼可怕的,範哈兒話音方落,他們就一個個咬破手指,上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大部份人都留了名,只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戰士沒有上前。
範哈兒皺眉道:“小鬼,你啷個不留下你的名兒?”
小戰士低下了頭,無比難過地道:“長官,我沒有名字。”
“啥子,你沒得名字?”範哈兒愣了愣,旋即以略帶傷感的語氣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臨時給你取個名字吧,這裡是萬縣,你就姓萬吧,至於名字,就叫川軍吧,萬川軍,對頭,你的名字就叫萬川軍!”
小戰士又不識字,範哈兒只好又替他把名兒寫上。
名字剛剛寫好,數百名頭上裹着白布的鬼子兵就已經端着刺刀衝進了城內,範哈兒當即拔出勃朗寧手槍,帶着全師最後剩下的百多號人迎向了蜂擁而至的日軍敢死隊,兩軍未及短兵相接,範哈兒就被迎面射來的一梭子彈摞倒在地,當場犧牲。
剛剛有了名字的萬川軍一愣神的功夫,兩支軍隊就已經迎面相撞。
警衛營長範小哈矢志要爲範哈兒報仇,不管不顧地衝進鬼子中間,一把掐住了剛剛開槍的鬼子機槍手,然後任由鬼子的刺刀瘋狂地攢刺在自己背上,範小哈就是死不撒手,等到範小哈終於嚥氣時,那鬼子機槍手也幾乎同時嚥了氣。
高參謀長牛高馬大,將一柄鬼頭刀舞得虎虎生風,連劈了六個鬼子後,終於讓一個鬼子軍曹從背後偷襲得手,當鋒利的軍刀從背後刺入胸腔時,高參謀長頓時昂首發出了鬼一樣的嚎叫,旋即反手一抓,在臨死前還將鬼子軍曹的眼珠硬生生地摳了下來。
半袋煙的功夫,全師近200號殘兵就已經死傷略盡,只剩萬川軍一人了。
很快,十幾名鬼子兵就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逼了上來,萬川軍劇烈地喘息着,端着刺刀緩緩退入了一處牆角,鬼子兵們獰笑着,卻只是像貓戲耗子般圍住了萬川軍,就是不肯驟下殺手,萬川軍咬了咬牙,正欲上前拼命時,槍聲驟然響起!
爆豆般的機槍聲中,圍住萬川軍的十幾名鬼子兵紛紛中彈,其中有個鬼子兵更是整個脖子都被撒開了,飛濺的血肉噴得萬川軍滿臉都是,等到萬川軍回過神來,十幾個鬼子兵已經全部倒斃在地了,而遠處城外,卻響起了嘀嘀噠噠的衝鋒號聲。
“援軍,援軍終於來了。”萬川軍喃喃低語着,旋即兩眼一黑昏死在地。
…………歷史的硝煙從老人眸子裡緩緩散去,老人的思緒終於又回到了現實。
“等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躺在總部的野戰醫院裡了,全師7000多號人,7000多號人哪,結果就我一個活了下來,慘哪!”老人哽咽着,動情地撫摸着英烈碑上鐫刻的一個個名字,依稀之間,一張張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孔又從久遠的記憶中活了過來。
“等我死後,你們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回這裡,埋在這裡。”最後,老人又意味深長地跟他身後的兩個年輕人說道,“這麼多年了,我也該向師座報到了。”說完,老人又向英烈碑啪地敬了記軍禮,這一刻,老人的身姿竟是如此的英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