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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生怕媽媽會發現她頭上的大包,專門用劉海蓋住,晚上洗臉的時候,也只讓媽媽替她從熱水瓶倒了熱水,兌了冷水,她就搶着拿毛巾,說自己會洗。
如果是平時,媽媽一定會起疑心,會追問,但這段時間,媽媽有點像掉了魂似的,總有點心不在焉的,所以也沒注意到她行爲鬼祟。
後來有好幾次,她都想問問媽媽,爸爸到底是不是流氓,但她一看媽媽那神情,就不敢問了。而她一看爸爸那神情,就覺得不用問了,爸爸肯定是做下什麼不好的事了,因爲爸爸總像心中有愧一樣,膽怯地看着媽媽。
有一次,到了吃飯時間,爸爸到學校食堂打了飯回來,擺在飯桌上,給三個人都盛好了飯,但媽媽躺在牀上,不起來吃,爸爸支使女兒說:“今今,去叫媽媽起來吃飯,別把身體餓壞了。”
她跑到牀邊去叫媽媽,但媽媽說:“餓壞了就餓壞了,像這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她嚇壞了:“媽媽,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
媽媽嘆口氣,起牀來吃飯:“不是爲了你,媽媽真的不想活了。”
爸爸低聲說:“今芬,看在孩子份上。”
媽媽一句話嗆回去:“我在跟我女兒說話,沒跟你說話。你還敢叫我看在孩子份上?如果你心裡有孩子,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那時哪裡有孩子呢?”
“怎麼沒有?你不是在有了孩子之後纔跟我的嗎?”
“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聽到“孩子”二字,趕快問:“爸爸,媽媽,你們是不是在說我?”
媽媽不耐煩地說:“不是。大人說話別插嘴。”
爸爸懇求說:“今芬,我們別當着孩子說這事了吧。”
“她遲早是會知道的,我們不說,別人不會告訴她?再說我們離了婚,她也會知道。”
“今芬,我求求你,別離婚,我不能沒有你。”爸爸說着,眼淚都下來了。
媽媽狠心地說:“不離婚行嗎?不離婚就判你重婚罪,關你去坐牢。”
“我願意坐牢,也不願意離婚。”
“你願意坐牢,我還不願意坐牢呢,如果我們都坐了牢,我女兒怎麼辦?”
爸爸失聲痛哭起來:“天啦,共產黨的天下,怎麼可以這麼不講道理啊!”
媽媽呵斥說:“你別在這裡說反動話了!這跟共產黨有什麼關係?誰叫你娶一房太太,又娶一房太太?這是新中國,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
“但是我沒跟她結婚啊!我們根本沒登記,怎麼能算結婚呢?”
“你們三媒六證,花轎擡進門,拜了天地,進了洞房,怎麼不算結婚呢?”
“但我那是被迫的啊!我根本就不愛她,我是爲了能出來讀書求學,才答應跟她拜天地的。”
“你要是真的不愛她,你幹嗎跟她入洞房?你不會在婚禮之後就跑出來求學嗎?”
“我不進洞房,家裡就不讓我出來讀書。”
“那你想怎麼樣?想出來讀書的時候就聽從家裡的話,跟那個女人結婚,書讀出來了,就不要那個女人了?我作爲一個女人,也不能贊同你這個做法!”
爸爸抖抖地說:“今芬,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我逼死你?你纔是要逼死我!我拋棄了一切,連父母都不要了,就爲了跟你在一起,我跑到這個小地方來,住這麼破爛的房子,過這麼貧窮的生活,我爲了什麼?不都是爲了我們的愛情嗎?結果你怎麼樣呢?你讓我成了一個重婚罪同案犯,成了你的姘頭,成了你的皮絆,成了一個不要臉的女人。不是爲了我的女兒,我早就一頭撞死了,你還敢說我逼死你?”
“今芬,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但我不是有意的啊!我以爲沒登記,婚姻就不算數。”
爸爸媽媽兩個人都哭起來,她也嚇得哭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爸爸就從家裡搬出去了。她沒看見爸爸是怎麼搬出去的,只是突然發現牀上的被子少了一牀。
從她記事起,她家的被子就是兩牀,一牀粉紅色的,一牀水綠色的,都是緞子的被面,條子花紋的被裡。她有好長時間都以爲每個人家裡都有這樣兩牀被子,後來才知道那是她姥姥在媽媽結婚的時候寄過來的禮物,這在當時是非常貴重的禮物,一般人買不起的。
但媽媽那時不怎麼懂家務,洗被子的時候把緞子被面也一同放到鹼水裡洗了,結果被面很快就開始抽絲,有些地方變得非常稀薄,有的地方只剩下橫着的絲線,豎着的都不知到那裡去了,她小時候最愛把手從橫線之間鑽進去掏裡面的棉絮了。
現在那牀水綠的被子不見了,她問媽媽:“媽媽,我們還有一牀被子呢?”
“你爸爸帶去了。”
“爸爸他到那裡去了?”
“他搬走了。”
“爲什麼他要搬走?他不要我了嗎?”
“不是他要搬走,是學校叫他搬走。今今,媽媽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哭,要勇敢,媽媽現在就指靠你了。”
她很勇敢地說:“媽媽,你說,我不哭,我好久都沒有哭過了。”
“嗯,今今勇敢。我想告訴你的,就是你爸爸他以前結過婚,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但他以爲自己沒結婚,因爲他們沒有登記,所以他又跟媽媽結了婚,生下了你。現在被學校查出來了,說他犯了重婚罪,因爲一個人不能同時跟兩個人結婚,結了就是犯罪。”
“爸爸坐牢了?”
“沒有,但是派出所把我跟他的婚姻取消了,那樣他就沒犯重婚罪。”
她滿懷希望地問:“那爸爸就可以回來了?”
“他怎麼能回來呢?我們的婚姻都取消了,他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是別人的丈夫,所以他不能跟我們住一起了。”
“他到別人那裡去了?”
“還沒有,他不願意去,他不喜歡那個人。”
“他到哪裡去了?”
“他現在暫時住在工會辦公室裡。”
“我可以去看他嗎?”
“你去看他幹嗎?他已經不是你爸爸了。”
“那誰是我的爸爸呢?”
媽媽有點生氣地說:“誰都不是你的爸爸,你沒爸爸!”
她還想問什麼,但有人在敲門,媽媽打開門一看,是軍代表。媽媽把軍代表讓進屋裡坐下,軍代表說:“今今,你到我家去跟衛國哥哥玩好不好?”
她還沒回答,媽媽就說:“我今今晚上從來不到外面去玩。”
軍代表面有難色:“我們要談的事,孩子聽見不大好吧?”
“沒事,我剛纔正在跟她講她爸爸的事呢,她也不小了,也該知道了,再說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我不告訴她,別人也會告訴她。”媽媽命令她,“今今,上牀睡覺吧。”
“我還沒洗腳。”
“睡吧,睡吧,一天不洗腳不要緊。”
她趕快跑到牀邊,脫了外衣,上牀睡覺。但她一點也睡不着,閉着眼睛裝睡,不時地睜開眼睛,看看媽媽他們在做什麼。
軍代表和媽媽坐在桌子的兩邊,低聲說着什麼,她一點也聽不見。軍代表手裡捧着媽媽泡給他的茶,笑微微地說話,而媽媽則低着頭,手在桌上無意識地划着。
她從來沒見過媽媽這幅模樣,媽媽說話總是神采飛揚,有手勢,有表情,有笑聲,兩眼炯炯有神,跟誰說話就看着誰,像這樣默默無言低着頭的情形,可說是從來沒有過。
過了一會,她看到媽媽用火柴棍一點一點挖桌子縫裡的油泥。那是一張很舊的桌子,好像是幾塊板子拼起來的,板子與板子之間是一道黑黑的縫,低於桌面,像個小溝,裡面是軟軟的黑油泥。
她以前最愛用火柴棍挖那些縫裡的黑油泥了,一點一點挖出來,堆在那道縫的旁邊,形成一條黑黑的小山羣,便很有成就感。但媽媽不讓她挖,說那是桐油石灰,是用來粘合板子與板子的,如果都挖掉了,桌子就會散架,所以她再不敢挖了。
沒想到媽媽自己也挖起桌子縫的桐油石灰來了!
軍代表走了之後,媽媽關上門,她從被子裡鑽出來,問:“他走了?”
媽媽吃了一驚:“你還沒睡着?”
“我還沒洗腳呢。”
媽媽在盆子裡倒上水,招呼她洗臉洗腳,她問:“媽媽,你不是說不要挖桌子縫裡的桐油石灰嗎?怎麼你今天自己也在挖呢?”
媽媽好像正在想什麼問題,被她打斷了思路,愣了一愣,才說:“我挖了嗎?我沒注意。”
爸爸搬走之後,有時會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跑來看她,每次都是慌慌張張的,說不上三兩句話就要往回跑,說正在勞動,趁中間休息偷跑來的,現在得走了,不然被監督人員發現會很麻煩。
爸爸叫她別告訴媽媽他來看過她,她真的忍着沒告訴媽媽,怕媽媽生氣了會罵爸爸。
那段時間,她非常孤獨,小朋友都不跟她玩,爸爸也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媽媽雖然還跟她住在一起,但總是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暑假到了,媽媽對她說:“我們要到五中去集中學習兩個星期,一星期才能回來一次,不能帶家屬,我想把你放在黃奶奶那裡,讓她照顧你。”
她還記得黃奶奶,是她小時候的保姆,就住在學校旁邊。媽媽生下她來,工作很忙,姥姥又不能來照顧她,學校也沒有託兒所,媽媽就爲她找了個保姆,是媽媽一個學生的奶奶。
但黃奶奶自己還有孫子孫女需要照顧,雖然不是吃奶的孩子了,但也離不開大人,所以黃奶奶不能上他們家來做保姆,她媽媽就每天早上把她送到黃奶奶家,晚上下班了再接回來。
黃奶奶把她照顧得很好,媽媽很感激,總是在講好的工錢之外,再給黃奶奶一些錢和禮物。後來她長大了,不用保姆照顧了,媽媽還不時給黃奶奶送點禮物。有時爸爸媽媽都要帶學生下鄉勞動,也把她放在黃奶奶家。
但她已經很久沒去黃奶奶那裡了,覺得有點陌生,想跟媽媽講個條件:“我就待在家裡不行嗎?”
“你這麼小,怎麼能一個人待家裡,一待一星期呢?”
沒辦法,她只好去了黃奶奶家。
黃奶奶那裡沒人跟她玩,她只好玩黃奶奶的針線簸籮,是一個藤條編的臉盆大小的玩意,裡面裝着一些針頭線腦,釦子夾子什麼的,如果運氣好,還能找到一分兩分錢。如果能湊齊五分錢,就可以到小店子去買三顆薄荷糖。
黃奶奶比前幾年老了,精神也不大好,多半時間是躺在一個靠椅裡打盹。做飯也沒什麼花樣,每頓不是泡菜稀飯就是白飯裡放點油放點鹽放點醬油,炒熱了,又當飯又當菜。
每天吃過午飯,黃奶奶都要把她按在牀上睡午覺,她膽戰心驚地躺在黃奶奶身邊,總覺得待會醒來,黃奶奶可能就已經死了,因爲黃奶奶自己都說自己是“一幅死相,活不長了”。
她問黃奶奶:“什麼樣的相是死相?”
黃奶奶也不避諱,指着自己的臉說:“你黃奶奶這樣的相,就是死相。”
她仔細看了黃奶奶的臉,很多皺紋,眼睛下面很腫,牙齒殘缺不全,頭髮快掉光了。她很慶幸地想:還好,爸爸媽媽和我都不是一副死相。
黃奶奶睡着了的樣子比醒着時還可怕,她嚇得跑到黃奶奶腳頭去睡,覺得那樣可以離死神遠一點。但她仍然睡不着,老是盯着黃奶奶的腳看,覺得黃奶奶的腳好奇怪啊,尖尖的,腳趾跑到腳底去了,腳後跟有很多裂口,看着就很乾燥,恨不得吐點唾沫給黃奶奶抹一下。
終於熬到了媽媽結束集中學習的那一天,她想到媽媽今天晚上就會來把她接回去了,感到好開心,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香。
可能是這兩個星期她一直沒睡好,那天的午睡她睡得特別長,醒來時覺得太陽都快落山了。黃奶奶不在牀上,她聽見外面有很嘈雜的說話聲,跑到窗子那裡一看,外面有一大羣人,正大聲議論什麼。
有個中年女人說:“看來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水庫多深啊,還在身上捆個大石頭,那還不一沉到底?“
一個男人說:“我們男人就是這樣,想死就是真想死,不像你們女人,投河上吊都是用來嚇人的,找個尺把深的水塘去跳,還要在水塘邊哭個三天三夜,愁怕別人沒聽見不去拉住她。”
外面的男人女人分裂成兩派,你攻擊我,我攻擊你。
但不知道爲什麼,當岑今聽到“身上捆個大石頭”的時候,她心裡一驚,好像頭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樣,嗡的一聲,耳膜都好像被震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