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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懵了,“屁股”這個詞,她幾乎從來沒說過,她爸爸媽媽也不會說,都是找個別的詞帶過去。現在被人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而且是說她爸爸,她氣極了,回嘴說:“你纔是流氓,你說下流話!”
紅姐姐呵斥那個小孩說:“建建,叫你別說出來的,你怎麼又說出來了?”
建建不服氣:“她爸爸是流氓嗎,怎麼不能說出來?”
“我爸爸叫我別把這事說出去的。”
“我又不是從你那裡聽來的,是聽我哥說的,我哥也不是聽你說的,是從大字報上看來的。”
岑今辯白說:“我爸爸不是流氓!”
建建說:“你爸爸就是流氓!他看女人的屁股。”
“我爸爸沒有!”
“就有!就有!“
一個年齡稍大的男孩說:“如果你爸爸沒看你媽的屁股,你媽怎麼會生下你來?”
她啞巴了,因爲她模糊記得有天半夜,她要拉尿了,因爲是冬天,媽媽起牀去替她拿尿罐到牀邊來,好讓她少跑點路少挨凍。朦朧之中,她看見媽媽從牀上下來,邊走邊往上拉內褲,她當時有點吃驚,難道媽媽剛纔在被子裡內褲是垮下來的?
但她事後並沒多想這事,因爲這不稀奇,她那些腰上穿橡皮筋的褲子,如果穿久了,橡皮筋就鬆了,褲子就會往下垮,就得讓媽媽給她換新橡皮筋。也許媽媽的內褲橡皮筋鬆了,忘了換新的,所以就垮了。
但現在聽到這個男孩的話,她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也許媽媽的內褲不是橡皮筋鬆了垮下去的,而是——?
她羞愧難當,正想逃跑,就聽紅姐姐呵斥那個男孩:“忠忠,你瞎說些什麼呀?照你這麼說,你爸爸也是流氓,他不看你媽媽的屁股,你媽怎麼會生下你來?”
這可真是太大快人心了!她停住腳,暗自責怪自己:我怎麼就知道跑,而不知道回這麼一句呢?
但紅姐姐很快就把矛頭轉回到她頭上來,很權威地說:“今今,你別高興,我不是說你爸爸不是流氓,我只是告訴忠忠,他根本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你爸爸的事是我爸爸去外調的,我比誰都清楚,你爸爸是流氓,因爲他看了別的女人的屁股。”
“我爸爸沒有!”
“就有!我親耳聽我爸爸對我媽媽說的!”
“你爸爸亂說!”
“我爸爸亂說?你到大字報欄那裡去看看,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有個小孩子吆喝起來:“來,把她弄到大字報欄那裡去,讓她自己看。”
幾個孩子衝上來,把她往教學區那邊推,她不肯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媽媽叫我別去教學區的!”
“哈哈,爲什麼你媽媽叫你別去教學區?肯定是怕你看見了你爸爸的醜事。”
她被幾個孩子簇擁着,連推帶搡地來到大字報欄跟前。紅姐姐指着一張帶漫畫的大字報說:“看,這就是你爸爸!”
她膽怯地看了一下大字報,大多數字都不認識,但“岑之”兩個字她還是認識的,上面畫着一個大紅叉。再看那漫畫,左邊畫着一個男人,沒穿上衣,只穿着一條短褲,腿上的黑毛像一顆顆釘子一樣,誇張地立在那裡,那男人手裡抱着一個腦袋後扎個髮髻的女人,地上坐着一個男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那一男一女。
畫的右邊還是那個男人,仍然是沒穿上衣,仍然是光腿,仍然是釘子一樣的硬挺挺的黑毛,但這次男人手裡摟着一個妖冶的女人,很細的腰肢,很大的屁股,燙髮,高跟鞋,地上坐着一個女孩,正哇哇大哭,眼淚飛得到處都是。
她辯白:“這不是我爸爸!”
不知道是誰從後面猛推她一把:“走跟前去,看清楚點!”
好幾隻手都來推她,她一個踉蹌,向前倒去,頭臉撞在水泥做的大字報欄上,一陣劇痛。
有個孩子驚叫道:“她鼻子流血了!”
一羣人都驚叫起來:“真的流血了!不是我推的啊!”
“我也沒推!”
“我碰都沒碰她一下!”
“是誰推的?”
“我不知道!”
“我沒看見!”
紅姐姐命令道:“今今,快把頭仰起來,不然血流完了,你會死的!”
她連忙把頭仰起來,但馬上感到嘴裡進了一股鹹腥的東西,差點嗆住她,她不得不低頭吐出來,發現全都是紅色的,她嚇得大哭起來。
紅姐姐急了:“快把頭仰起來呀!你是沙鼻子,碰不得的,一碰就會老流血。”
她又仰起頭。
四周沒聲音了,她知道那羣小孩子全都逃走了。她不敢低下頭來,怕血流完了會死掉,只有仰着頭站那裡哭。
有人從教室的方向吆喝道:“是誰家的孩子在這裡哭?要哭到別處去哭!我們在開會,別在這裡吵鬧了!再吵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她嚇壞了,不敢再出聲,也不敢低下頭來,只好半仰着頭,捂住鼻子,跌跌撞撞往家走。
正走着,聽到有人問她:“今今,你鼻子怎麼啦?”
她聽出是衛國的聲音,又哭了起來:“我鼻子在流血,我要死了。”
衛國拉住她的手:“跟我來,我知道怎麼止住鼻子流血。不用仰着頭,仰着頭走不快。”
她半信半疑放低頭,跟着衛國來到學校的自來水管前。
衛國說:“把頭低下。”
她不肯:“不能低,低了會流血的!”
“不會的,快低下!”
她低下頭,衛國用手接了冷水,在她後脖子上拍,拍得啪啪響。拍了一會,他說:“好了,不會流血了。”
她把頭放平,他又叫她更靠近水管一點,用手掬了水洗她的鼻子和四周,然後撩起自己的衣服,給她擦了擦鼻子,特意把衣服給她看:“看,沒流血了吧?你捧點水漱漱口吧,不然嘴裡有股血腥味。”
水管很高,四周是一個小水池,隔着水池她夠不着水管,他把她抱上水管旁的一個水泥臺上,那是專門修了供大家洗被子用的,可以把被單攤在上面,用刷子刷。臺子跟水管差不多高,她蹲在臺子上,就可以靠近水管接到水。
她漱完口,他又把她抱了下來,問:“你沒把臉洗一下?算了,我幫你捧水來洗吧。”
他捧了水,給她洗臉,突然驚叫道:“你額頭上好大一個包!也是剛纔撞的吧?你家有沒有豬油?”
“我不知道,要豬油幹什麼?”
“抹點豬油,包一會就消了。走,到我家去,我家有豬油,我給你抹一點兒,不然你爸爸媽媽會發現的。”
她這纔想起媽媽早就警告過她,叫她別去教學區的,如果媽媽看見她頭上的包,肯定能猜出她去了哪裡。她趕緊跟着衛國,上他家去抹豬油。
衛國住的房子,前窗和大門都對着她家的後窗。以前衛國剛搬來的時候,他爸爸總是把他鎖在屋子裡,不讓他出來。但等他爸爸上班去了,衛國就在窗子那裡叫她:“今今,今今,你想不想看我的玻璃珠子?紅的綠的都有哦。”
她就跑到他窗子跟前去,隔着窗子上的鐵欄杆跟他說話。他把他的玻璃珠子給她看,真的有紅有綠,很好看,他問她:“喜歡不喜歡?”
“喜歡。但是我媽不讓我玩玻璃珠子,怕我放嘴裡吞掉了。”
“不會的,我借給你玩一玩。”
她拿着幾粒好看的玻璃珠子在手裡摩挲,他問:“你會不會用鑰匙開門鎖?”
“我會。我還會鎖門,我出去玩的時候,都是我自己鎖門,回來自己開門。”
“那好,來,這是我門鎖的鑰匙,你幫我打開門鎖好不好?”
“爲什麼你把自己鎖在屋子裡?”
“不是我鎖的,是我爸爸鎖的,他怕我在外面惹是生非。”
“那我放你出來,你會不會惹是生非?”
“我不會的,我保證。”
“我給你開了門鎖,你爸爸會不會罵我?”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知道,五點鐘以前,我一定會回來,你在家等我,我來叫你,你幫我鎖門。你幫了我,我就給你玻璃珠子。”
她幫他開了好幾次門,也幫他鎖了好幾次門,每次他都會給她一粒玻璃珠子,而她則把那些漂亮的玻璃珠子藏在一隻舊鞋子裡,怕媽媽發現了會沒收。
有一天,衛國又這樣跑出去玩耍,玩完了回來,發現他的小同謀不在家,只好到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女廁所旁的沙堆上找到了正在挖沙坑的小岑今,不由分說,拉住她的手就往家跑,但還沒跑到家門前,就發現家門洞開,衛國知道大事不妙,對她說:“快跑,我爸爸發現了!”
她撒丫子就跑,跑回自己家後,連忙到後窗那裡去觀察敵情,見對面屋子的門已經關了,知道衛國被他爸爸抓進去了,要捱打了。果然,很快就聽見衛國的哭聲和告饒聲:“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媽媽看見她趴在後窗那裡不下來,走過來問:“你在看什麼?”
“衛國在捱打。”
“他又調皮了?”
“不是調皮,是我忘了把他鎖起來。”
媽媽莫名其妙,等到問清緣由,就跑到衛國家去勸解。
岑今從後窗看見媽媽在敲門,衛國家的門打開了,衛國的爸爸出現在門前,難得的沒戴軍帽,沒穿軍衣,只穿着一件白汗衫,下面仍舊是軍褲,手裡提着一根皮帶。
她嚇得連連眨巴眼睛,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想象那玩意抽在身上會有多麼疼痛。
然後她看見軍代表把媽媽請進屋子裡去了。
過了一會,媽媽回來了。
她問:“衛國死了沒有?”
媽媽一笑:“怎麼會死呢?”
“我聽他叫得很慘,像要死了一樣。”
“那孩子聰明着呢,他不叫那麼慘,怎麼會有人聽見了去拉架呢?”
“他媽媽呢?”
“他?沒媽媽,媽媽死了。要是有媽媽,他爸爸敢這麼打孩子?如果誰這麼打我的孩子,我跟他拼命!”
她趕快賣乖:“我有媽媽,所以我的爸爸不敢打我。”
媽媽又一笑:“你就是沒媽媽,你爸爸也不會打你,就怕你爸爸給你找個後媽。”
爸爸聽見了,趕緊表白:“你媽媽瞎說。爸爸肯定死在媽媽前面的。”
媽媽鑽空子說:“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你還是要給今今找後媽的?”
“就算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不會給今今找後媽。我今今這一生只有一個媽。就怕我死了,你會給今今找個後爸爸。”
“瞎說,我今今這一生只有一個爸。”
爸爸壓低嗓音說:“今芬,我總覺得那人對你有不良企圖”
媽媽笑着說:“你成天覺得這個那個對我有不良企圖,別自作多情了。人家是軍官,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會對我有不良企圖?你以前總說那個老秦對我有不良企圖,結果怎麼樣呢?人家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疏遠他一點兒。”
“我跟他又沒什麼來往,還怎麼疏遠?今天是因爲他在打小孩。”
“人家打小孩,你管他幹什麼?”
“你問你女兒,她是那孩子的同謀,每天把那孩子放出來玩,今天是因爲她跑不見了,那孩子找不到人把他鎖回去,才捱打的。”
爸爸轉向女兒:“今今,別跟那孩子在一起玩。”
“我沒跟他在一起玩,我只幫他開了一下鎖。”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以後別幫他開鎖了。你把他放出來,要是他做了什麼壞事,你還得負責任。”
不過這事沒成爲一個難題,因爲從那以後,衛國的爸爸就沒再把他鎖起來了。衛國告訴她:“你媽媽那天說我爸爸了,她說:你把孩子鎖在屋子裡,萬一失火了,漲水了,那怎麼辦?豈不是要把孩子活活燒死淹死嗎?”
“我媽媽從來不把我鎖屋裡。”
“我爸爸可聽你媽媽的話呢,她說鎖起來不好,我爸就不鎖我了。”
岑今雖然幫衛國開過多次門鎖,但今天還是她第一次走進他的家門,屋子裡有點亂糟糟的,她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等他,他把手伸進一個罐子裡去,手指上沾着一些豬油:“來,我給你抹在包上,過一會就會消下去。”
豬油剛抹上,她就性急地問:“消了沒有?”
“哪有那麼快?”
“怎麼還不消呢?我媽要回來了,我怕我媽媽發現了會罵我,她叫我別去教學區的。”
“別怕,你把前面的頭髮放下來,她就看不見你頭上的包了。”
“但是她給我洗臉的時候,會把我的劉海扒開的。”
衛國羨慕地說:“你這麼大了,你媽媽還幫你洗臉啊?我從小就是自己洗。不要緊,萬一你媽媽看見了你頭上的包,你不承認去過教學區就行了。”
“不行的,不去教學區,哪裡還有水泥報欄可以撞頭呢?”
“你就說是在家門前撞的,你沒看見門前的溝,一腳踩空,摔倒了,頭撞在了水泥地上。”
“你好會撒謊啊!“
“我要是不會撒謊,早就被我爸爸打死了。”
“爲什麼你爸爸這麼愛打你?”
“因爲我把我媽媽害死了。”
她吃了一驚:“你把你媽媽害死了?”
“不是故意的,是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醫生只保住了我,沒保住我媽。”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你的錯。”
衛國無奈地說:“我爸爸覺得是我的錯,我有什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