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節 歸葬

北國的寒意漸漸侵染過來,讓這原本溫暖的東南諸省,也愈發的寒瘦起來。南國多樹,可一夜北風過去,許多枝椏便凋落的空了,就那般瘦脫脫孤聳聳的突兀指向天空,遠遠的看過去,總是有那麼一絲不合時宜的倔強。

這份倔強,一如亡人。

須知到了這辛亥年的冬末歲尾,革命已是漫國烽火。這南國的黨人,多年的夙願一朝得嘗,忽然就有些茫茫然的空虛,空虛之下,多數的人,便用醇酒婦人金銀綾羅來填補。如那南京城中的北伐軍,如那各地稱大王的會黨。既然領略了這醇酒婦人,又得了許多金銀綾羅,革命黨人胸中那份熱血和志氣,早早的便被這溫柔鄉與阿堵物,消磨了一個乾乾淨淨。南國遍地,如今都是心思和談,只想着早早的從這煩人惱人擾人的政事中解脫出來,將在革命中拿來的婦人金銀,打個大包,衣錦回鄉。

獨有陶成章,堅辭督撫,拒不和議,在江浙諸省籌建光復軍,一心圖謀北伐。可木秀於林,終被摧之。

嗩吶聲亮,震破岑寂。遠遠的,那送葬的隊伍,離南京城,越來越近了。趙漢卿、周樹人、範愛農等光復會成員,一身喪服,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他們這一行,卻是遵漢王朱崇禎之命,送陶成章靈柩於南京紫金山下,歸葬在明孝陵西側。

趙漢卿走在前方,忽一擡眼,卻見朱崇禎頭纏白巾,一身麻衣,領着光復會各幹事,正站在南京城下,靜靜等着。趙漢卿一見大驚,急忙連奔幾步,奔到朱崇禎身前,更見朱崇禎左臂上纏着黑紗,心中更是吃驚,

“漢王,漢王,這……這可如何使得?”

朱崇禎面目沉肅,“煥卿宵衣旰食,一生爲國,如今卻死於宵小之手。我救得了端方,救得了吳祿貞,救得了良弼,卻獨獨救不得煥卿,今日是我有愧於光復會,有愧於煥卿和伯蓀!”

這一番話,卻勾起趙漢卿的心中痛處,他猛地跪倒在朱崇禎面前,大聲哭道:“漢王!謀刺煥卿者,必是陳其美!漢王一定要爲煥卿主持公道啊!”

“你們放心,是非公道,人心皆知。”朱崇禎一邊攙起趙漢卿,一邊恨聲說道:“煥卿遇刺之事,我已盡知。今日不但要國葬煥卿,更要將這怨仇瞭解。我既然來了,必不會再讓宵小得志,便是有天大的人包庇,今日也要讓他血濺五步,讓煥卿一路好走!”

光復會衆人聽到朱崇禎所言,心中都是激憤莫名,趙漢卿更是哭喊道:“煥卿,你路上慢走,且等我們給你報仇雪恨!”

是日南京,密雲不雪。朱崇禎在前,引着陶成章的靈柩,慢慢的嚮明孝陵而去。

走不甚遠,便聽前面有人喊道:“商務印書館館長張元濟路祭!”

朱崇禎擡頭看去,卻見路旁擺着一張供桌,供桌上點這兩根白燭,擺着幾碟供品,一盆炭火。桌旁站立着張元濟與宋教仁幾人,正在那裡等着。一邊的小廝,漫天的灑着紙錢。紙錢翻飛,恍然如蝶。

“光緒二十六年,英法等八國聯軍侵入中華,陶公成章,憤激國事,效古之烈士,隻身潛入北京,欲趁亂刺那拉氏於頤和園中,以撥雲見日。惜事未成。後赴奉天、蒙古東西盟,察看地勢,以爲進行之計。歸途中,道經徐州,乏少經費,陶公步行七晝夜,幾至餓斃……”

一旁方信孺高聲念罷,朱崇禎領着衆人,已向張元濟宋教仁等人致禮。張元濟幾人側着身子半受了,也躬身還禮,張元濟手中拿起幾疊燒紙,在桌上的的炭火盆裡燒了。

“筱公有心了!”朱崇禎肅聲說完,卻問起自己最關心之事:“我這次回來的匆忙,也未來得及拜會筱公,想不到便出了這事。不知那憲法,如今創制的如何了?”

“前些日子剛剛擬出了一個草案,”張元濟話中有些慚愧,“還是沒有定稿,宋遁初還在領着人商議。公子說的甚是,這參與起草憲法的諸人,都自以爲佔有真理,相互間爭得厲害,卻是都不願折衷。”

“筱公辛苦了!今日之事一了,我便去你那裡看看。時間所餘不多了。如今英俄兩國蠢蠢欲動,這場更制,最好就在辛亥年結束。”

“公子若能來,自是最好。”張元濟話中已經有了些欣慰:“公子學識淵深,又長在美利堅,如今憲法又是以美利堅爲藍本,公子倘若參與創制,那憲法必定可在臘月之初完成。”

朱崇禎點點頭,拱手作別,便引着送葬隊伍向前去了。

原本要到明孝陵,本不必穿城而過。而朱崇禎一要成陶成章之名,二要擡靈大報仇。所以這一路上,竟是循街而入,一路向南京天王府處而來。

行不多時,前面便又喊道:“中華民國教育總長蔡元培、參議院秘書長林長民路祭!”

朱崇禎擡眼看去,依舊是一張供桌,蔡元培、林長民正在桌上燒着紙錢,一旁的小廝,也漫天灑着紙錢,紙錢紛飛,恍如落葉。

“陶公成章,爲革命計,爲光復計,破衣敝履,舍家爲國。光緒二十九年,陶公奔走革命,四至杭州而不入家門。當日友人相勸,陶公有言曰‘幸老父猶健,家計無憂,一至故鄉,恐被人情牽累,不能復出矣!既以身爲國奔走,豈尚能以家系念耶!’”

路祭的蔡元培,乃是光復會初創之時的會長,與陶成章共建光復會,可說同志情深。一旁的林長民,卻是昔日陶成章在東京相會過。

在方信孺高聲誦聲之中,朱崇禎依舊領着衆人致禮。蔡元培與林長民也側着身子半受了,躬身還禮。

“煥卿性子剛烈孤直,有先賢風範,我甚是不如。”蔡元培施禮罷,在一旁長嘆道。

朱崇禎看着蔡元培,這個昔日光復會的會長,今日臨時**的教育總長,心中一動,便也嘆道:“難得鶴公貴爲教育總長,如今竟還記得昔日同志,不忘來這裡燒些紙錢。”

蔡元培聞言,深深的盯了朱崇禎一眼,便搖頭道:“漢王這是在取笑我了。如今南京**創立,總長云云,不過是拿來搪塞天下的。真正握權行事的,不過是次長。這次長又多是孫大總統心腹。民國創建,路途漫漫啊!何況煥卿是我老友,他如今死的不明不白,不論怎樣,我都要過來祭奠一下。”

這幾句話,說着有心,聽着有意,朱崇禎與蔡元培相看一眼,均已心中肚明。

兩人這番情狀落在林長民眼中,卻生了幾分誤會,這林長民真以爲兩人有些話不投機,便插言爲道:“自古貧賤之交不可忘,孑民兄敦厚君子,豈會做那等不義之事?漢王所說,未免有些小瞧於人了。”

朱崇禎聞言也不解釋,只是臉色一肅,便衝着蔡元培深施一禮,“是晚輩出言無狀,還請鶴公見諒。”說罷,卻側頭向林長民問道:“如今宗孟兄身爲參議院秘書長,聽說到會的足有一十七省代表,朱某好奇,此刻直隸盛京河南等地尚未光復,山東又行反覆,這幾處代表,究竟有幾分代表的真義?”

“這個……”林長民不意朱崇禎居然會問出這般問題,一時有些語塞。

不等林長民回答,朱崇禎便又說道:“我聽聞,有的地方,議員只有一名,這哪裡合議制的規矩,須知當日美利堅通過大陸會議上討論憲法,明文規定各地議員不得少於兩名。此刻南國既然要先創建民國,凡事便要依足法制,若是由着自己性子,想當然而行事,那民國與帝制,又有什麼區別?”

朱崇禎說完,不等林長民回話,便拱手作別,引着送葬一行人,復又向前慢慢行去。

見朱崇禎走的遠了,林長民才反應過來,重重的嘆了口氣,對蔡元培說道:“這漢王,莫非果然還有稱帝的心思?他方纔所言,對如今南京建府,可是相當不滿呀!”

蔡元培沒想到林長民居然會想到稱帝上去,不禁有些好笑,“宗孟說的哪裡話!漢王方纔那些話,雖然是對你說的,用意卻不在你處。你仔細想想,你們這各省都督代表聯合會,究竟是何人牽頭弄出來的?”

“他要對付陳其美?”林長民一驚,“如今陳其美可是孫大總統的股肱之臣,心腹中的心腹。漢王雖尊,又曾武昌首義,可如今革命未成,就做這種兄弟鬩牆之事,不怕天下人齒冷嗎?”

“漢王眼中,最揉不得沙子。”蔡元培想起以前徐錫麟所言,又想到陶成章之死,以及這一月來南京的政事,有些莫名的感慨不禁涌了上來,“如今南京草率建府,一不決意北伐,二不堅定議和,搖搖擺擺,卻又放任南國動亂。如今情狀,只怕去漢王當時所想甚遠。前幾日漢王不經總統府,便下了七殺令,重整秩序。更何況如今煥卿死在宵小手中,傳言都指向總統心腹陳其美,民國還未創建,黨】爭便到了暗殺的境地。只怕漢王心中,對這南京建府,已經是怒火滿腔了!”

“孑民兄的意思……”林長民遲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確定,“難道漢王要藉機消了南京的總統府?”

“這個倒不會,”蔡元培搖搖頭,“不過重新建制,只怕是肯定得了。”

蔡元培說着,耳聽的嗩吶之聲越來越遠,直往總統府那頭去了,心中也在遲疑。卻不知,這一番的風波,究竟會讓中華,走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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