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
汪兆銘被幾個小廝,半攙半架,不一會兒便出了天牢。前一陣子下過的雪仍未融盡,遠處屋瓦之上,仍有許多皚皚白雪點綴。汪兆銘甫一從深黑的地獄到的光明之地,眼睛頓時有些刺痛,禁不住那淚,竟急不可耐的流了出來。
一旁楊度見狀,急忙說道:“季新,小心。剛從牢裡出來,須要眼睛緩上一會兒。”
說完,楊度便遞過來一條黑紗,汪兆銘閉着眼睛,摸索着去接,另一邊袁克定已經伶俐的接了過去,口中還說道:“這等瑣事,還是我來了吧,汪先生自己也不得力。”
袁克定說着,便將黑紗遮住汪兆銘眼睛,在其腦後繫了一個結。揮手讓小廝散開,自己恭恭敬敬過去,攙着汪兆銘便向前行去。
此時汪兆銘逐漸已經從方纔的茫然與驚喜中醒過神來,他忽然停下,向一旁的楊度開口問道:“皙子,這究竟爲何?”
“你的事,宮保大人早就知曉,當時他便說,像你這等才子義士,是我中華無雙國士,不能埋沒枯死在這牢獄之中。只是去年,宮保大人賦閒在家,無權過問,如今他官復原職,又做了內閣總理大臣,自然這第一件事,便是要將你接出來。”
一旁的袁克定也緊緊的打着邊鼓,“皙子兄說的不錯。汪先生的大名,這些日子我常常聽父親談起。先生昔日的文章,我也曾認真拜讀過,尤其是先生所作《民族之國民》一文,讀來令人常有茅塞頓開之感。”
這二人一唱一和,絕口不提南方戰事,也不提紫禁之爭,卻把汪兆銘哄的信了。其實汪兆銘雖負大名於世,可歸根到底,未經過世事歷練,哪裡能看透這其中的許多曲折。何況他自負才名,這些年來,又被人捧得慣了,兩人這般說着,他便信以爲真,口中卻還謙虛道:“過獎!過獎!”
幾人引着汪兆銘向前行着,並不出門,卻拐進刑部大牢北面的一處房屋之中。
“好了,季新,可以把眼罩摘下來了。”楊度進屋後,便呵呵笑道。
汪兆銘摘下眼罩,眨了眨眼,卻見屋內一角,扯着一段屏風,裡面氤氳着冒出白氣,看樣子,此間卻是一處浴室。
肅親王善耆這時咳嗽了幾下,對着汪兆銘說道:“汪先生今日出獄,是件喜事。咱這裡的規矩,但凡是要出獄的,總是要讓他好好的洗上一洗,將這牢房中的晦氣全都洗盡了。從今往後,百事順心!”
聽的善耆爲自己考慮的這麼周全,汪兆銘心中感佩,想起此老的活命之恩,眼眶禁不住有些溼潤,待要說些什麼,卻一時動了感情,張着口,卻發不出聲來。
這時袁克定哈哈一笑,“肅王,皙子,這裡留我一人侍候就行了。您二位,就請在外面等上一等吧。”
善耆聞言一笑,點點頭,便一轉身,和楊度出去了。袁克定卻殷勤的對汪兆銘說道:“汪先生,請吧!”
不說袁克定在裡面如何仔細侍候,卻說肅親王善耆和楊度出了房門,遠遠的走開,見離得遠了,善耆這才低聲問道:“這汪兆銘,也算是革命黨中赫赫有名之人,連攝政王都敢謀刺,如今不過這等手段,便能將他輕易收爲己用嗎?”
楊度在那裡輕輕一笑,“我與他同學多年,又在東京一起廝混。他的秉性,我熟悉的很。肅王莫要被那些花團錦繡的文章矇住了眼睛。須知這世間,最不可信的,便是文人手中的這支筆,寫起來慷慨激昂,蕩人心魄。其實真正文能如其人者,千年之中,又有幾個?”
“如今的革命黨人,大多是些耐不住寂寞之人,好名騖遠。這汪季新,便是其中鼎鼎有名的一個。你道他如何敢行刺攝政王?不過是不耐煩經濟瑣碎,想逞一時之快罷了。”
“前日我已來打探過了,自汪兆銘入獄之後,一開始,還吟詠詩詞,歌以詠志;不幾月便意氣消沉,少言寡語;等那陳璧君的殉情書到,又常常哀聲嘆氣,有時便一天躺在地上,不出一言。”
“肅王,我便與你說,如今經這一年的牢獄之災,這汪兆銘,已經再不是先前的汪兆銘了!”
肅親王聽完,哈哈笑了,“想不到你所說之言,竟與當日王聘卿所說如出一轍。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
“難怪當日王聘卿一意要我做這人情,將這汪兆銘改做終生監禁。原來他早就看透了此人。我便是想,若不是如今朱崇禎掀起南國動亂,又在紫禁之巔勝了,只怕王聘卿這手棋,會下的更加漂亮!”
楊度聽完,心中不由一驚。委實想不到,這王士珍,竟然眼光如此毒辣。自己與汪兆銘相識多年,熟悉其秉性,自是平常。但這王士珍僅僅略略幾眼,卻能做出如此深遠的佈局,清門第一謀士,果然名不虛傳!
便在兩人談性略盡之時,忽然房門打開,袁克定領着沐浴更衣完畢的汪兆銘,神清氣爽的走了出來。
那汪兆銘,本就是個翩翩美男子。如今好好整理了一番,換上一身得體的青綢長袍,愈發映的脣紅齒白,面如冠玉。
幾人又復寒暄了幾句,肅親王便擊掌招來幾個小廝,那幾個小廝還擡過一乘步輦,這步輦漆金繪圖,上面還有一個青色的圓頂,顯然是大富大貴之人才能使用的代步之物。
肅親王善耆見汪兆銘看着這乘步輦有些發呆,心中好笑,卻一躬身,作勢一讓:“汪先生,請!”
“肅王這是要做什麼?”汪兆銘吃驚的問道。
“汪先生或許還不知道,”肅親王善耆哈哈笑道,“這京城百姓知道汪先生今日出獄,都擠在這長街之上,想一睹汪先生風采,四九城中百姓這般期盼,我等也不能弱了汪先生的風采,思來想去,還是袁項城有辦法,不知從哪裡尋來這麼一個魏晉時的古物,請汪先生乘坐巡行,也算不讓昔日魏晉人物獨美於前!”
汪兆銘還待推辭,一邊楊度已經走到他的身旁,用力拍了拍汪兆銘的肩膀,勸道:“今日正是季新揚名天下之時,我等不過是成人之美罷了!季新莫要猶豫,你那紅顏知己,陳家之女,如今正在小羊角衚衕等你,切莫遲疑了!”
聽到陳璧君已在等候,汪兆銘的一顆心,頓時猛跳了了幾下,他強撐着衝着幾人拱拱手,道一聲“告罪!”便提步上輦,正襟危坐其中。
善耆微微一笑,自然閃身在旁,楊度和袁克定兩人上前,一左一右,護在汪兆銘步輦之旁,手扶着輦邊扶木,大聲喊道:“起~”
幾個小廝頓時兩膀子一較勁,將擡槓橫在肩上,晃悠悠的擡了起來。穩穩的向刑部大門走去。
這時的刑部天牢的大門依然緊緊閉着,但依稀的,可以聽到長街上紛紛攘攘的人聲。見到步輦行近,守在門旁的幾個刑部門卒,便急忙上前,卸下門栓,用力拉開刑部天牢的大門。兩片門扇吱吱呀呀的響着,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大,本來被高高圍牆逼着,十分陰溼森暗的院子,隨着這兩扇門的打開,越發的亮堂起來。
一門之隔,便是自由與禁錮的兩重天!
汪兆銘高高的坐在步輦之上,心中已是有些莫名感慨。看着眼前那扇自由的縫隙越來越大,外面的歡呼越來越真切,汪兆銘忽然便有了一種再世爲人的感覺。
說來倒確實如此。前年進的此門時,汪兆銘雖有驚動九天之文名,亦不過尋常一文士;今日出的此門,他便已是天下知名,無人不知汪兆銘慷慨之舉,義士之行!
此刻他乘盛名,重入世間,亦有美人盼歸,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即便是明日便死去,今日能有此境遇,也便值了!汪兆銘心中暗暗想道。
倘若真的如此,汪兆銘的人生之旅,從此戛然而止。那麼史書上,留下的,這一段英雄韻事,不知要讓多少英雄擊節歎賞,多少紅顏落淚傾慕。可這人生便是如此,今日給你譽滿天下,他日便會給你,身敗名裂,天下唾棄。此時汪兆銘盛名至極,但只怕一出這刑部大獄,便是譭譽來臨,美名難再!
這刑部大獄的門,終於開了,那滿眼的日光撲進來,登時將汪兆銘身上灑上一邊金色。小廝們擡着步輦,麻利的出了刑部大獄,行不數步,便上了長街。
原來那長街之上,已經人似潮涌。這皇城根下的,就是好個熱鬧。如今聽說名滿天下的美男子汪兆銘出獄,無數的女子便涌過來,更有無數的男子也涌過來,有心要看一看,一個男人,究竟能美到何種程度。
一時間,長街兩旁,擠擠挨挨全是人身,此時便是用了潑一盆水過去,只怕也只能溼到前面的一層人。衆人一見步輦擡出,頓時歡呼起來,等看清楚步輦之上端坐的汪兆銘,街旁等候的女子之中,有那心中激動的,登時便暈倒在旁。一時間,隨着步輦行進,驚叫聲伴着暈倒之人,便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這次第,竟真真的有一些魏晉之時看殺衛玠的味道了。
樓上窗口的端方見到這般境況,不由的搖搖頭,他一側方孝孺卻笑道:
“天下名,美人恩,世間又有幾人,能過的這兩處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