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中華千年以來,常常便有人說,侯門一入深似海。這麼說的,大都是循規蹈矩的老實孩子,因爲他們並不知道,北京城雖有無數的豪門大院,但真正能說得上一入深似海的,滿京城,只有一個地方——刑部大獄,天牢,那纔是真真正正的一入門,深似海。
這一日,又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有那新來的,剛剛一覺醒來,忽擡頭,看見一張清秀的臉,頓時有些驚了。那人不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卻發現,那張臉,愈發的清秀。
頓時心花就開了,那人一骨碌,翻身而起,隔着碗口粗的木欄就嚷道:“那邊的白臉,你叫什麼?”
誰料那清秀模樣的人,對着叫聲根本不做理會,呆了一呆,扭頭回身,衝着牆壁躺倒,像是睡下了。
“嘿~,”那人抽了一聲,又復嚷道:“老子叫你,沒聽見嗎?把臉扭過來!讓爺好好瞧瞧,瞧瞧你他【】媽【】的到底是男是女。真是絕了,想不到在這天牢裡,還能碰見這麼俊的!”
那張臉依舊沒有轉頭,但一旁,已經有人接口冷冷問道:“新來的,安生着點,勸你莫要惹他。”
那人側頭一看,見是旁邊牢房裡一個白髮白鬚糾結的枯瘦老頭,他不禁一樂,“老頭,你是見我新來,不懂這天牢規矩,是嗎?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快刀飛腿趙大在外面,是何等威風!我趙大連清河知縣都敢殺,今天想看看那兔爺兒的臉,怎麼,不成嗎?”
其實未等趙大說完,天牢裡便轟然響起一陣鬨笑聲,有人還嘬脣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鬨笑聲中,便有一個聲音大笑着說道:“如今這大清朝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把天牢當成什麼地方了?殺一個小小的知縣,就夠格進嗎?!快刀飛腿?不入流玩意,也配在這天牢裡過活?”
這話說的狠,趙大頓時心頭火起,向着那聲音來處怒叫道:“誰?有種站出來,老子跟你放對!”
那聲音冷冷說道:“你豬狗一樣的人物,也配和我放對?今日也就是在天牢,我賣王老一個面子,跟你這等廢物多幾句嘴。王老說的話,你給我記好了。你最好莫要惹那人!”
趙大生來一副暴脾氣,最受不得人激,聽那人這般的說,一怒便衝那清秀臉喊道:“那兔兒爺,給老子轉過頭來!讓老子好好看看,也快活一回!”
話音未落,忽然從遠角風聲激盪,一物呼嘯而至,登時打在趙大嘴上,頓時將趙大的門牙打的粉碎。
“再敢出言不遜,就要你的命!”那聲音冷冷說道,自有一股威壓沉沉壓了過來。
見趙大捂住嘴,嗬嗬的抽着冷氣,再不敢多言,一旁牢房裡那個白髮老者衝着遠處拱了拱手,說了聲“多謝!”
暗處那聲音恭敬回道:“王老客氣。忠臣義士,自然不能由人輕污!”
王老微微一笑,嘆了一口氣,自顧自說道:“到的這天牢,什麼人,還不是慢慢混日等死……”
這時那趙大漸漸消停了下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不過略略說了幾句,竟然惹來這麼大的懲戒。趙大悶在肚裡覺得難受,慢慢捱到那王老的牢房旁,小聲的問道:“王老,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想借問一下,那一邊的人,究竟是誰呀?”
王老聽趙大動問,呵呵一笑,“他是誰?他才名動天下,上至九天,下到阡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勇俠震古今,便是仇敵,也深深欽敬。你快刀飛腿,殺一個清河知縣,便覺得已是天大的事情,你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嗎?”
趙大聽的心裡有些發虛,弱弱的說了句:“不知道。”
“刺殺攝政王!”
王老這五個字一出,趙大噌的跳了起來,“刺殺攝政王?!”
趙大驚呼之後,便小心翼翼的望向那人,見那人依舊一動不動,面壁躺在稻草堆上。趙大的汗,一下子便佈滿了全身,把衣衫都打的透了。
“他是汪……汪……?”趙大隱隱約約記得這人,但急切間,卻想不起來。
“難爲你也知道。”王老嘆惜的說道:“不錯,他就是革命會黨首腦——汪、兆、銘!”
趙大腦中嗡的一聲,終於想起了這人是誰。一年前,刺殺攝政王案轟傳全國。傳言主事的,竟是同盟會三部長之一的評議部部長汪兆銘!
這汪兆銘,年少天才,不到二十,便奪了廣州府縣的案首,須知這案首,乃是秀才中的第一,小三元中的一元,許多人皓首窮經,也未必能得。後來,汪兆銘東渡日本求學,入東京法政大學研習法律,同盟會初創之時,便任三部之一評議部(司立法之責)部長,其後與梁啓超等保皇黨衆人展開文戰,文章恣意汪洋,文名逐步播於天下。其後數年,同盟會屢戰屢敗,形勢越來越差,不少人心灰退出。汪兆銘心中激憤,便效班超,一把扔掉筆桿子,拿起手槍**,相約一二同志,便潛入京師,欲殺攝政王而振奮革命精神。不料天意作弄,事泄被捕,下在這天牢之中。
若是到此爲止,汪兆銘也不過一義士豪傑罷了。然而在追隨汪兆銘進京之人中,有一南洋鉅富之女,名叫陳璧君。其人愛慕汪兆銘才華,不懼萬難,亦隨在汪兆銘身側。便在刺殺前夜,陳璧君對汪兆銘說:“君欲行此大事,我別無所贈。”便欲侍寢。但汪兆銘卻搖頭拒絕,不肯臨死誤人一生。其後被捕,生死不知之時,陳璧君買通獄卒,送來十數枚雞蛋,中間藏有一書,盡言殉情之意。汪兆銘爲其摯情所感,終於咬破中指,在信紙背面,血書了一個“諾”字!
這些英雄韻事,當日便轟傳天下,趙大也曾在江湖上聽人屢屢說起。此刻知道前面那清秀之人乃是汪兆銘,頓時有些懊悔。他本是一個粗人,粗人知錯,便一下子站起身來,衝着汪兆銘那頭大聲說道:“汪先生,我不知是您,剛纔言語冒犯,趙大這便給您賠罪了!”說完,反手就是兩個大耳刮子抽在自己臉上。
聽到這邊動靜,汪兆銘還是一動不動,躺在稻草堆上,彷彿這一切的事情,都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王老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忽然天牢大門砰的一聲開了,緊跟着好幾個獄卒打着火把,急步的奔了進來。本來這天牢裡黑漆漆的,只有汪兆銘所處牢房,依稀有些光亮。這些獄卒一進來,頓時便將天牢裡照的亮亮堂堂。這一下由暗轉明,衆人都有些吃驚。有那待的長的,看架勢,便以爲又有人要被提到菜市口了。
不料等那些獄卒站定,外面悠悠然,進來幾個人,那牢頭前面恭恭敬敬的領着路,身後一個白鬚的富貴老人,邁着方步,悠悠的跟着,老人兩邊,有兩個年輕人緊緊跟着。
看着這三人,牢房頓時叫聲紛紛:“這不是肅親王嗎?今兒怎麼有空,跑到這天牢裡來了?是想看看老子還活着嗎?”
“喲,楊皙子也來了。嘿,這不是北洋少主袁大爺嘛,今兒是什麼風,竟將你們刮進來了。”
原來,這老者便是肅親王善耆,那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楊度,字皙子,師從湖南大儒王闓運;一個叫袁克定,字雲臺,乃是北洋大臣袁世凱的長子。
牢頭引着三人,一直走到汪兆銘的牢房前,見汪兆銘仍舊高臥,頓時有些着急,拍着木欄對汪兆銘喊道:“汪兆銘,起來,肅王爺來了!”
誰知那汪兆銘只是動了動身子,換了一個姿勢,依舊躺着,口中卻說道:“肅王爺活命之德,我汪兆銘銘記於心。但你我究竟道不同,你來,我自感謝,卻不必相見。”
善耆還未說話,那邊楊度已經開口說道:“精衛,莫不是已經不認得兄長了嗎?”
汪兆銘不意這裡有人能叫出他在東京的筆名,這聲音又聽得耳熟,他猛回頭,卻見是東京大學時的同學、楊度楊皙子!
汪兆銘翻身而起,大笑道:“皙子兄也想到來看望小弟了?”
楊度微微一笑,“你我同學,何必說看望二字。我此來,是奉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之命,與肅王一道,接你出去的。”
“不錯!”肅親王善耆點點頭,“汪先生忠肝義膽,國之瑰寶,不能長久埋沒在牢獄之中。本王今日便是奉命,來接汪先生出去。”
說話間,獄卒已經打開了牢門,又將汪兆銘手腳上的鐐銬打開。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來。緊跟着後面幾個小廝上前,攙起汪兆銘,走出了牢房。
這事來的突然,本是終身監禁,忽然就要出獄,汪兆銘雖然多才,但究竟沒經過世事,一時有些茫然。那善耆等人趁着汪兆銘一時不知所措,半架半拖,不一會兒,就將汪兆銘請出了牢房。
牢門咣噹一聲關上,天牢便又是黑漆漆一片。衆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方纔懲戒趙大的那個聲音,響了起來:“王老,您覺得如何?”
那白髮王老嘆了口氣,“多半是外面革命黨人勢大,朝廷抵擋不住,要借善耆,用活命之恩籠絡汪兆銘。”
聽王老這般說,那人沉默了一會兒,便又問道:“不過才一年,情勢便逆轉了嗎?”
王老也皺皺眉,從一邊抽出些稻草杆,掐成籤子,隨手在地上一拋,卜了一卦,那人像是黑夜之中能視物一般,急問道:“卦象如何?”
好一會兒,那王老才說道:“死中有生,生中有死,國勢紛亂,十年一變。只怕中華的苦難,要從此開始了!”
那聲音聞言,像是極爲高興:“嘿嘿,這亂世,終於要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