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7日,吳祿貞遇刺當晚,石家莊車站。深夜未過,一燈如豆。
吳祿貞睜開雙眼,卻見一個朱衣明服的少年,抱膝坐在牀側的一張太師椅上,正自笑吟吟的看着他。
“你是漢王?”吳祿貞定定神,張口第一句便問道。
“我是朱崇禎。三路逼京之事,你做的如何了?”
“張紹曾和閻錫山均已聯絡妥當,不日便可出兵!”吳祿貞豪氣不減,“可惜我雙腿已殘,不然必可親提第六鎮逼京。此時只要震動京畿,在滿清中心革命,南北呼應,則革命一定能夠功成,我煌煌漢族必可重新立於世界!”
朱崇禎淡淡一笑,卻問道:“這北洋第六鎮,現在石家莊的共有多少人?”
吳祿貞一愣,“這種事,我如何會知?”
“嗯,也對,”朱崇禎點點頭,“那麼,這第六鎮中,有多少人心向大漢,願意革命?”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是千載難逢的榮光,誰人不爭先?”
朱崇禎自失的一笑,“倒也是,我再問你,這第六鎮中,有多少軍士家在直隸?”
吳祿貞被問得有些煩,若當面的不是朱崇禎,只怕他早就怒罵出口了。但此時卻是不行,吳祿貞強忍下一口氣,慢慢說道:“這等雞毛蒜皮之事,我知道又有何用?!”
話音一落,朱崇禎撲哧一下樂了,“綏卿說的有理,這倒是朱某唐突了。綏卿位居士官三傑之首,做的自然是驚天動地之事,這等瑣碎小事,自然不能煩擾綏卿了。”
說完,朱崇禎站起身來,對吳祿貞說道:“綏卿這次傷的不輕,雖然救的及時,但還是要將養些時日的好。綏卿且在這裡等一下,我出去看看,吩咐廚房,弄些流食來。”
宮本兄弟此刻正守在門外,本來馬步周刺殺之時,他們就已經趕到了。可因爲昨夜之局過於兇險,而他們二人又是日本人,不便出手,朱崇禎將二人帶在身邊,也只是做最後的身教罷了。
見朱崇禎出來,宮本義英迎上前去,低聲問道:“大哥,事情如何?”
朱崇禎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卻反問道:“北洋軍中有誰來看過嗎?”
“有幾個軍官來過,領頭的自稱是張世膺。”
“這幾人現在哪裡?”
“還在院外等着。”
“我們去見一見吧。”朱崇禎心裡暗笑,這笑的卻是自己,本以爲可以省些力氣,借勢而爲,想不到吳祿貞偌大的名頭,卻是如此浮誇之人。
院門處等候的幾人,倒頗有些軍人的模樣,站立如鬆,行走如風,看的出是經過嚴格的訓練。
門口的幾人一見朱崇禎出來,便圍了過來,其中爲首一人,便是那張世膺,開口問道:“漢王,不知吳統制現在如何了?”
“失了雙腿,好在無性命之憂。”朱崇禎說道,“不過我有些好奇,想問問育和,這吳統制,平時在軍中都做些什麼?”
張世膺一臉崇敬的回道:“吳統制名士風流,常常在京城中與人詩酒唱和,平時多半不在軍中。”
宮本義英與宮本義雄對視一眼,才知道剛纔爲什麼朱崇禎要嘆氣。兩人雖未進過軍校,但在夏威夷之時,因爲一葉書院的校制,也曾在美利堅軍營待過一年,對着軍旅之事,並不陌生。此刻張世膺一副崇敬的口氣,卻說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來,也着實讓兩個人開了一回眼界。這吳祿貞,既揹負復興民族大業,又身爲軍中主官,處在這麼絕佳的位置上,不思每日砥礪兵士,教化革命,反而離開軍中,去做什麼詩酒唱和!這般要是能夠成事,那要羞愧死多少豪傑?兩人心頭想着,又想起南方黨人的行徑,不禁搖搖頭,看來這南北方得革命黨,倒是不能一概而論!
其實二人倒是誤解了。這原本並不是南北革命黨人的差別。就說那吳祿貞,當年湖南華興會初建,他與黃興宋教仁等俱都是發起人。只不過後來另有際遇,纔來北方,做了這北洋第六鎮之統制。其實說到底,只是這草莽之間與聞達之人,究竟不同。這不同,倒是在那領導山西革命的閻錫山身上,最爲明亮。
話說那閻錫山,在日本士官學校期間,也曾矢志反清復明,不但加入了同盟會,他在歸國之時,還不避萬險帶回來兩顆**,一心要它們響在革命前進的路上。可這種種,究竟只是日本留學生之間的時髦,在國外趕一趕,也就罷了。真回了故國,高官厚祿之風一吹,頃刻間便能冷靜下來。既然已經執掌了一時一地之權柄,誰還會記得當年在異國他鄉的那些胡言亂語?只怕閻錫山帶回來的那兩顆**,放得已是太久了,不但塵土能落滿幾層,便是鐵鏽,想必也不會少了。
但是十月武昌一聲槍響,給清國送來了武裝立憲的潮流。留日的時髦如今成了清國的時髦,革命啊革命,不但能贏得身前身後的美名,也是升官發財越級而上的好手段,既然如此之好,聰明人哪個不會不趕一趕呢?一時間,真真假假,也許有那一以貫之,一心革命的,卻盛名難副的,如那吳祿貞;但也有那渾水摸魚,趁機上位的有心之人,若是真要計較起來,這真真假假,恐怕倒是假的更多一些了。
老實人說句老實話,革命,也是要趁早的,不然,那可就是反革命了!
聽到張世膺的話,朱崇禎也附和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風流!”但他轉而便說道,“綏卿受傷,身邊不能沒人照顧,這三路進擊京城之事,也不用急於一時。我看不如這樣,煩請育和從真心革命的軍士中挑選三百人,最好多些會開炮的兄弟,由我帶着,充作先鋒,先去擊散禁衛軍,爾後兵逼北京。其餘人便守在這裡,等待晉軍到達,如此可好?”
朱崇禎這話一說完,張世膺幾人頓時面面相覷,有些難以啓齒,最後還是張世膺向朱崇禎解釋道:“昨夜吳統制遇刺,生死不知,底下的兵丁們聽到風聲,多半都散去了。”
“這樣啊,”朱崇禎側頭想了一下,自己不在故國,倒是忘了歷史上常常有的這一出了,“不知現在留下的兵丁,還有多少人?”
“大概還有個三百餘人。”張世膺有些赧然。
“我記得晉軍也到了一個營,他們如今在哪兒?”朱崇禎問道。
張世膺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便不知了。刺客一退,我們便派人去找他們,可那時他們就已經不在營地了。軍士回報說,看營地裡的痕跡,估計是向娘子關去了。”
朱崇禎實在有些忍不住,哈哈的樂了出來,隨即衝張世膺幾人擺擺手,忍住笑說道:“我們當面的禁衛軍還在嗎?要是他們也撤了,那倒是十分的省力氣了。”
他這一笑,笑得張世膺幾人臉上頓時有些熱辣辣的,負責偵查的何遂慚愧的說道:“禁衛軍依舊還在,只是不知什麼原因,也沒有趁亂攻擊我們。”
朱崇禎想了想,便安慰衆人道:“其實這兵丁散了,倒也不是一件壞事,他們這一走,還省了我們做一番排查了。”
“只是不知,留下的這數百人之中,有多少是會開炮的?”
衆人相互看了幾眼,默然不語,最後還是何遂想了想,回道:“應該會有三四十人。”
書中暗表,這留下來的人中,多是何遂的部署。那何遂,原是保定軍校畢業,在北洋第六鎮中,倒是頗有些同學好友。因爲只是一箇中層軍官,接着地氣,倒是頗有些軍士能指揮的動。書中閒談,此人昔日在福建武備學堂求學之時,與黃花崗殉國的林覺民等人,倒是十分的交好,因此說起來,也算是根正苗紅的革命黨人。
不一會兒,那何遂便找來了三百多名兵士,朱崇禎也不細察,給張世膺留了二百多人,自己只帶了百餘人,讓衆人在截留的清朝軍火物資中拿足了子彈,又拉了十數門克虜伯的大炮,便向前面的禁衛軍進發。
那禁衛軍,雖然是清一色的滿人,又據說經過是清室中最知兵的良弼一手訓練,但說到底,這八旗的大爺們,如何會摸槍?更別說是壓上子彈了,朱崇禎領着三百人馬,到的禁衛軍營地,也不衝營,更不突襲,只在遠遠處朝天放了一炷香的炮,吶喊了幾聲,等到天明時候再看時,那禁衛軍的營地中,便只剩下了軍械糧草,再不見半個人影。
朱崇禎跨馬行在這禁衛軍的營地之中,想來只覺好笑,方孝孺方信孺並東南的光復會,都曾浴血苦戰,可那苦戰的對象,卻都是漢人。真正應該鐵心固守江山的滿人,倒是溜得飛快,即便那三兩個還有些血性的,卻多半是當年的勇士,今日的老人了!
所謂的驅滿興漢之戰,說到底,竟還是漢人們之間的爭奪。
旁邊的宮本兄弟卻仍是一臉的匪夷所思。他們兩人,都是經歷過武昌夜戰的,本以爲一個遙遠之處的武昌,就打的那麼辛苦,此次提兵直隸,直入京城,身處清室腹地,必定會充滿刀光劍影,是九死一生之舉,想不到,卻是如此之輕鬆。
“大哥,接下來我們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辛苦了這麼多天,我們就在這石家莊好好歇上幾日,觀一觀時局;等孝孺他們到了,就進京趕赴紫禁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