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大人(服的毒藥,你這裡有嗎?”藍建樞餓的身子都站不穩,搖搖晃晃的,拄着戰刀努力穩住,對薩鎮冰問道。
薩鎮冰擡起頭,看着藍建樞,這個與自己一塊求學一塊在揚武艦上實習的密友,心中苦澀至極,搖搖頭,也是有氣無力,“我這裡沒有。要是有的話,你還能跟我說話嗎?”
藍建樞咧了一下嘴,像笑,緩緩又說道:“恆啓,你那裡,有嗎?”
“沒有。”程璧光頭也不擡,懶懶的說道。
“沒想到,想落個全屍,這麼不易。”藍建樞舔舔裂開的嘴脣,一屁股坐在薩鎮冰和程璧光兩人的身旁。
此時是光緒二十一年(1905)二月11日下午,戰敗的北洋水師,被日本軍隊圍困在劉公島上,已經是第八日。此時彈盡糧絕,援兵已盡。上午的時候,英吉利人泰萊,爲了活命,夥同其他洋員,鼓動衆兵丁,逼迫水師提督丁汝昌投降日軍。丁汝昌不甘受辱,服毒自盡;衆人旋即又鼓動護軍張文宣,不料張文宣也自盡殉國;衆人稍稍呆了一晌,卻又去鼓動鎮遠艦管帶楊用霖。
藍建樞與薩鎮冰坐在炮臺旁,遠遠看着下面衆人,在那裡廝纏楊用霖,卻不敢上去解圍。只是不斷向親朋舊友,尋着毒藥。事已至此,一死百了。
尋不到毒藥,薩鎮冰、程璧光與藍建樞將戰刀橫在膝上,輕輕的抽了出來,來回的擦拭着,互相看了一眼,靜靜的等着。
遠處楊用霖臉色逐漸青白,大聲的喝斥着衆人,卻是被更大的聲浪席捲。楊用霖臉色青了又白,漸漸又漲的通紅,揚起雙眼,斜了泰萊和那幾個洋員一眼,復轉過頭,看向薩鎮冰三人這裡,只一眼,便拔出戰刀,橫刀自刎!
“又少了一個!”藍建樞淡淡的說道,“怎麼樣,一起走吧?”
薩鎮冰擡起頭,天還是蔚藍如初,“好!也不枉我們同學一場,到了陰曹地府,也有一個伴。”
三人苦笑一下,見衆人像瘋狗一般,也不理楊用霖的屍首,便立刻又在四處搜尋軍官,有幾人眼尖,已經看到他們,正在指點着,眼看着就要過來。
薩鎮冰長嘆一聲,站起身來,仔細看了一眼手中的戰刀,橫在脖頸,就要自刎!
“你敢死,卻不敢活嗎?”一個聲音冷冷的說道。
薩鎮冰緩緩的轉頭過去,卻見說話的,是炮臺的主炮手,方纔一直斜靠在跑墩上,雙眼微微眯着。
“我薩鎮冰,從軍二十五載,欲報效國家,揚我國威。此刻兵敗受困,不願受辱,你一個小小炮手,懂得什麼?”
“薩管帶真是貴人多忘,難道已經認不得我了嗎?”那主炮手雙手抱胸,卻冷冷問道。
聞得此言,薩鎮冰努力睜大雙眼,仔細端詳了一下那主炮手,雖然那人塵煙滿面,但薩鎮冰還是依稀的辨出了他的身份。
“你是濟遠艦的水手總頭目,馬雷?”
“難得薩管帶,還記得我!”馬雷說道,“我以爲自方管帶被處死之後,你們不會再認我們這些濟遠艦上的兄弟了!”
“益堂糊塗!偏偏的要爲人替罪!”薩鎮冰神色黯然。若不是濟遠艦管帶方伯謙在黃海海戰之後,便被立即處死。劉步蟾等人,也不會那麼急於羞憤自盡。
“我只問大人一句話,這也是方管帶,臨死之前,託我轉達你的,”馬雷依舊冷冷的說道,“若是你們這些管帶們,都死在了這劉公島上,左沈二公數年心血,一戰盡喪,以後,這大清的海軍,還有誰,能撐的起來?這一戰的得失,還有誰,能告訴後人?”
“趙氏孤兒的故事,薩管帶,難道沒聽過嗎?”
這一句說完,不但薩鎮冰,連藍建樞和程璧光,都有些欲哭無淚。
…… …… …… …… …… …… …… …… ……
“薩公,可還記得劉公島上的故人嗎?”馬雷站立船頭,雙手做筒,大聲喊道。
如今的清廷海軍,是薩鎮冰在這幾年裡一手重建的,艦隊裡的軍官,也多是當年甲午海戰中存活下來的海軍舊人。雖一有人不認得馬雷是誰,但小舟上那面迎風而立的龍旗,衆人卻都一眼認出,是當年濟遠艦上的艦旗。
“放他過來!”薩鎮冰命令道。當年甲午兵敗之後,清廷便解散了海軍,衆人星散,相互間失去了聯繫。數年後薩鎮冰重建海軍,再聚故人之時,也曾派人尋訪過馬雷,卻始終沒有找到。想不到,竟會在這裡重逢!
“薩公果然沒有忘了故人!”馬雷哈哈一笑,將船上的龍旗取下,纏在手臂上,抓着軟梯,利落的登上了楚有艦。
“鐵索漁歌,是你做的吧?”指揮艙內,薩鎮冰已恢復平日鎮靜。
“怕薩公貴人多忘,”馬雷此時倒是客氣的很,“小人之心,倒是讓薩公和朱兄弟見笑了。”
“你入了會黨?”朱聲岡看着昔日生死與共的同僚,今日卻有些模糊。
“拳亂之後,我去了日本,”馬雷只是輕描淡寫,“後來入了光復會,再後來,就在夏威夷入了洪門。”
聽到夏威夷,朱聲岡等人的眼睛一亮,相互看看,“前幾年夏威夷漢人起事,莫非你也在其中?”
馬雷一笑,“不過是領人放些迷煙,生擒了美利堅的海軍罷了。江湖上的下等手段,說不得什麼。”
他說的輕鬆,但朱聲岡等人卻是十分佩服,七十多年來,大清朝屢戰屢敗,割地賠款,國勢漸衰。這夏威夷之事,卻實實在在讓漢人揚眉吐氣了一回。
“潯陽城的事,也是你做的了?”薩鎮冰突然問道。
“倒算不上是我的功勞。是五十三標的馬毓寶馬標統,不忍心再見國土淪喪,中華受辱,便領着五十三標的兄弟們,佔了九江城,願意服遵武漢漢王朱崇禎的令。”
“那你來這裡,是來做說客的?”薩鎮冰有些自失的笑了,像是飲了數杯苦茶。
馬雷搖搖頭,“我只不過是路過九江,得知薩公與衆兄弟在這裡,就過來敘敘舊。亂世紛紜,甲午一別,到今天,十六年已經煙去了。今日錯過,又不知何時能再見了。”
“我們都是應該在那場戰爭中死去的人,如今老天瞎了眼,死去的都是卓異超羣的英傑,留下我們這些庸碌之人,在這世上苟延殘喘。見和不見,又有什麼區別?”
“我聽馬毓寶說,您現在是海軍的統制,在海軍裡,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薩公若是真的這麼想,又怎麼會出現在這楚有艦上?”馬雷輕輕問道。
這卻是誅心之言了。
見薩鎮冰只是沉默不語,朱聲岡便替薩鎮冰解釋道:“當年葉老統制一意相邀,薩統制卻不過情面,海軍又實在乏人,不得已,薩統制才答應出山……”
“聲岡不用說了。”薩鎮冰突然插言道,“當年你以立孤之事勸我,今日你來,恐怕也不是單單爲了敘舊。去年我隨鎮國公出訪美利堅,也聽過夏威夷之事。你不好好在夏威夷待着,爲什麼又回到中國,還跟會黨攪在一起?你今日來,到底是做什麼?鐵索橫江,究竟是什麼意思?”
薩鎮冰突然翻臉,一連串的問題拋了過來,朱聲岡一愣,倒是馬雷神色依舊。
“薩公既然如此說,我便問薩公一件事。薩公究竟是要忠於滿清,還是要忠於海軍?”
薩鎮冰的眼輕輕的眯在一起,“哦?不知這忠於滿清,怎麼講,忠於海軍,又怎麼講?”
馬雷站起身來,看着遠處浩淼的江水,“當年夏威夷兵變,我跟隨漢王朱崇禎去美利堅談判,曾在紐約港口,見到過大白艦隊。那時我終於才明白,什麼是海軍。薩公隨鎮國公也在各國走了一遭,不知道薩公覺得今日中華之海軍,與甲午時相比,哪一個更強一些?”
不待薩鎮冰回答,馬雷便自顧說道:“不瞞薩公,我馬雷以爲,今日您一手重建的海軍,遠遠不如當日的南北兩洋水師。當年左沈二公,嘔心瀝血,從無到有,創建水師,爲的是護我海疆,保我國土;而如今,滿清的親貴們重建海軍,根本不是爲了抵禦外侮!他們,不過是想養一隻鷹犬,鎮壓內亂罷了。歸根到底,北京城裡的那些王爺們,心裡想的,不是強我海軍,威我中華,他們想的,只是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罷了。”
“海軍,自左沈二公創建,便是爲了佑我中華!海軍,是我中華的公器!不是他滿清專權的屏障!所以,今日我來,是要問薩公一句話,您究竟是要忠於滿清,還是要忠於海軍?”
聽完馬雷的話,薩鎮冰倒是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他向馬雷問道:“你昔日也是海軍一員,當年海軍創建時的篳路藍縷,你也深知。沒有你口中的滿清,哪裡能有兩洋水師?海軍離了滿清,便是無根浮木,再無處安身!”
馬雷搖頭回道:“薩公,滿清要亡了。武昌光復的消息傳出,中華各處便紛紛響應。您以爲昨夜只有這九江城附義嗎?我不瞞您,也就在昨夜,長沙西安兩城附義,湖南陝西均也已脫離滿清,遵我明王號令。此時改朝換代,已是不可阻擋。海軍何從,薩公要早些定計纔是!”
馬雷這番話,說的指揮艙內衆人面面相覷。雖是不敢相信,但知道馬雷所說,必無虛假。薩鎮冰的眉頭擰成一團,心中百般滋味,卻是難以言表。
“我薩鎮冰,今日已過不惑。多年來國恩深重,要我與你們造反,絕對不可能!”
“薩公想的錯了。我方纔已說,海軍是國之公器,應該抵禦外侮,佑我中華。此刻政權更替,世事反覆,海軍若是踏錯一步,左沈二公與薩公多年的心血,都會毀之一旦。所以,爲海軍百年之計,我希望薩公能保持中立,不要讓海軍,參與到這內亂當中,爲中華保留這一份元氣。”
薩鎮冰深深的盯着馬雷,許久,方纔說道:“我若兩不相幫,將來,只怕不論誰勝了,我都會是罪人一個!”
“薩公請放心,南北談判,馬上就會展開。到時,只怕兩方,都會對薩公此時的決定,深以爲然的。何況……”
馬雷說到此處,忽然走到薩鎮冰的身前,湊到他的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
“此話當真?”
“我以性命擔保!”馬雷指天做誓。
“好,我便再信你一回!”薩鎮冰心意終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