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打海軍的主意?”蔣羣十分吃驚。
“不錯!”馬雷笑道:“我們急行軍到九江,便是這個目的。”
“海軍船堅炮利,不易對付。我們便是懼怕海軍炮火,所以遲遲不能附義。雲堂,莫非你有什麼好計謀嗎?”
馬雷哈哈一笑,回頭看了看蔣方震與張振武,說道:“君羊但請放心,等到了夜裡,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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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港中,夜色之下,楚有艦如同山嶽一般,巍峨屹立。其實,單聽名字也便知道,這楚有艦與武昌有着莫大的關係。這楚有艦還是當年張之洞在武昌湖廣總督任上時,留下的福澤。1904年,張之洞曾經籌措白銀二百三十六萬兩,向日本川崎造船廠**了六艘淺水炮艦,這楚有艦便是其中之一。如今,楚有艦作爲海軍統制薩鎮冰的旗艦,此行卻是奉清廷海軍部之命,要去炮轟武漢,鎮壓革命黨人的舉義。
張之洞九泉之下若是知道,自己傾盡心力,爲中華打造的水陸兩軍精銳,此刻竟是要刀兵相見時,會不會感嘆一句天意弄人?如果他要知道,過不了許久,由他當年一手打造的自強軍衍化而來的兩支南北勁旅,也會拼個你死我活時,心中又該作何感想呢?
此刻,華髮滿頭的薩鎮冰端坐在楚有艦的指揮艙裡,臉上波瀾不驚,卻透着一股懾人的威嚴。他在三天前接到海軍部的電報,得知武昌新軍造反生事。軍令之下,薩鎮冰不及多想,便率軍艦星夜逆江西進,準備與北洋新軍,海陸兩路夾擊武漢。
一路上,他不斷收到海軍部傳來的情報。武漢那邊的情勢,便逐漸的明晰起來。領兵造反的居然是黎元洪!黎元洪是他昔日在北洋水師學堂任教習時的學生,參加過黃海海戰,死裡逃生後投奔了張之洞。他此刻乘坐的楚有艦,數年之前,還是在黎元洪的管轄之下。這世界,有時候,還真是小的可憐。
想到黎元洪,薩鎮冰緊跟着,便想到了甲午中日之戰,想到了他這一生的痛,便是身爲海軍將領,卻始終沒能指揮軍艦,抗禦外侮。他心中彷彿有塊巨石,壓得自己喘不過起來。當日劉公島上的一切,似乎還歷歷在目,無時或忘。斯時彈盡糧絕,外無救兵,多少長官、戰友和少年時的同學,不甘受辱,橫刀自盡。劉步蟾自盡,丁汝昌自盡,楊用霖自盡……那一個個生死與共夥伴的熱血,就噴灑在了他的眼前。
這些往事讓薩鎮冰胸口悶的發慌,他便站起身來,走出指揮艙,擡頭看着滿天的繁星,深深的呼吸了幾口帶着腥味的水的氣息,他的心,才逐漸平靜了下來。
靜靜的站在夜色之中,他看向遠處的潯陽古城,當年雄姿英發的周公瑾,便是在此登臺拜將,一戰而定天下三分。何時,這中華的海軍,也能乘風破浪,揚威萬里呢?
薩鎮冰想的入神,沒有看到對面的潯陽古城中,有火光在一閃一閃,似乎在打什麼暗語。但是一直在旁邊侍立着的楚有艦艦長朱聲岡和參謀湯薌銘卻看得分明,他們身爲海軍,對着燈光旗語,總是有幾分特別的敏感。
“統制,您看那是什麼?”湯薌銘指着遠處的火光說道。
薩鎮冰凝目看過去,也覺得有些奇怪,還未等他三人反應過來,突然遠處的潯陽城亮起一片火光,緊跟着便是一片吶喊之聲,三人頓時吃了一驚,不知道岸上出了什麼事情。
那一片火光很快便分成數股,散了開去,湯薌銘看得分明,有兩股正是奔向了道府兩署,他心裡是又驚又喜,驚得是這革命黨人真是膽大,竟然不顧海軍炮火厲害,就敢造反,喜的是武昌首義之後,果然各地紛紛亂起,看來清廷壽命已盡。自己身爲海軍,正是天平上一個重要的砝碼。如果運作的好,正是自己顯明天下之時。
“看來,是有革命黨人作亂!”朱聲岡沉聲說道。
薩鎮冰依舊面無表情,沉着的命令道:“傳令各艦,升火,即行出港!”
朱聲岡點點頭,大聲的向值班的士兵傳達命令,很快,尖利的警報聲便徹底打碎了夜的寧靜,各艦都從沉靜中甦醒過來,一時間忙碌喧鬧不停。
但是岸上情況究竟無法知曉,既然無法知曉,也就沒有目標。薩鎮冰看着潯陽城四處火起,越燒越烈,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下令各艦依次駛出港口,在長江之上列陣,等待黎明之後,再做計議。
“統制,我們要不要派人去岸上看看?”湯薌銘問道。
薩鎮冰搖搖頭,他心裡清楚,海軍中也有不少革命黨,如果真放到岸上,究竟是幫助誰,那只有天知道了。
“向各艦傳我的命令:接令後,各艦即行戒嚴,收回繫於船舷之小艇,艦上人員不得隨意往來,舷梯不得隨意放落。嚴加防守,遇有可疑之船,即行攻擊。”
湯薌銘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立即傳達了薩鎮冰的命令。楚有艦上燈光閃爍,不一會兒就將命令傳達到了各艦之上。
各艦依着次序,迅速的離開了九江港,但是沒有走遠,在長江面上列好陣型,靜靜的等待着天明。
潯陽岸上的火光,起得猛烈,消得也十分的迅速。岸上甚至都沒有傳過來多少槍響。火光在子夜時分,就漸漸的小了,最後岸上又是黑漆漆的一片,又恢復了夜的寧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剛纔的火光與吶喊,只不過是衆人一時的幻覺,或者一個迷夢。
天黑了又亮,一如往常。但長江艦隊上的諸位官兵,卻都覺得這一夜是如此的漫長難熬。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在想着,天明之後,那潯陽古城中,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景象。
天明之後,岸上仍是一片寂靜,只有餘煙數處,隨風飄散。看到那煙,衆人才覺得,那昨夜的火光與槍聲,原來的確是真實的。
楚有艦上,薩鎮冰拿着千里鏡,仔細的看向遠處岸上的潯陽古城。他心裡有些奇怪。因爲這一夜,海軍竟是如此的清淨。道府兩署,竟是誰也沒有放一個人過來求援,那革命黨人,也沒有過來生事。究竟岸上,誰勝誰負出了呢?
答案不久之後就明曉了。因爲九江城中,在風中烈烈飄舞的,已經不是清朝的旗幟,而是一面五色斑斕的旗幟。
薩鎮冰並不知道,那是光復會的五色旗,但是他知道,革命黨人已經佔據了九江城,這一點已經沒有疑義。忽然,他猛想起一件事,急晃千里鏡看過去。心裡頓時一涼,果然,那湖口炮臺上,飄揚着的,也是那面五色旗。
如果革命黨人之中果有知兵之人,一定也會搶佔馬當、金雞坡兩處炮臺,如果這三處炮臺都被革命黨人佔據,那麼,前有金雞坡炮臺,後有湖口炮臺,長江艦隊要想全身而退。可就難了。
薩鎮冰心念電轉,大步走向指揮艙,一邊走,一邊立刻下令,艦隊向西前進,要搶先駛出這一片江面。卻在這時,只聽的轟轟的幾聲悶響遠遠傳來,緊跟着幾發炮彈落在江面上,掀起尺許高的幾處飛浪!
艦隊的前後左右,竟然都有彈點!
果然幾處炮臺,都已經落入了革命黨人之手!
眼前似乎已經是一場血戰了!薩鎮冰眯着眼睛,看着那幾處翻騰的浪花,冷靜的下達命令:各艦升火,實彈,準備戰鬥。目標:金雞坡炮臺。他要率領艦隊,突出九江口,奔向武昌!
艦隊排開陣型,海容艦前出,逼近金雞坡。
奇怪的是,那幾聲炮響之後,各處炮臺,卻沒有再行發炮。
忽然湯薌銘疾奔進指揮艙,指着西面的江域,大口的喘着粗氣,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薩鎮冰順着湯薌銘的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見西面遠處,模模糊糊,有幾條粗粗的鐵鏈,上下錯落,相距數丈,橫斷江面。
這革命黨人,好快的手腳!也不知道一夜時間,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薩鎮冰心裡驚疑,臉上神色不變,這鐵索橫江,若是以前,的確難纏,但在如今的鐵甲軍艦面前,不過螳臂!他拿起千里鏡,仔細看去,忽然發現鐵鏈之間,掛着長長的一條橫幅,上面依稀寫着什麼。
薩鎮冰調了調千里鏡,卻還是看不清楚,他向西直走到船頭,將千里鏡調到最遠,纔看到那橫幅上,寫着斗大的幾個字,從右向左看去,是一幅對聯:
“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薩鎮冰心中一驚!這是一幅輓聯,是光緒皇帝親自撰寫,祭奠甲午海戰中殉國的致遠艦管帶鄧世昌的輓聯!
薩鎮冰放下千里鏡,心中有些苦熱,眼中閃出淚花。甲午那年的戰事,又歷歷閃現在眼前。
岸上忽然傳來一陣歌聲,隨風飄到薩鎮冰耳邊,卻是當年在馬尾船政學堂,他們那兩期的同學,經常唱的一首閩南漁歌!
歌聲悠悠,仿若昨昔。
只是舊遊,已如水逝。
聽到歌聲,薩鎮冰在指揮艙中再也待不住,他大步的走出艙門,看向西方,此刻朝日初升,江水粼粼。遠處鐵索橫江之處,忽然盪出一艘小舟,舟上插着一面龍旗,殘破污損,一個壯年男子,站立舟頭,迎着江風晨曦,向薩鎮冰快速駛來。
遠遠的,那人便朗聲說道:“劉公島故人,前來一會!薩公,可還記得我馬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