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初登大寶,你建言割地求援?國華,你好糊塗。”
“糊塗麼,呵,仲詢,原來連你也這般認爲。”
曹府,後院,水榭。
曹彬與潘美昭穆而坐,水面波鱗,清風徐來,把酒逸興,本爲美事,可所談的事情,卻着實大煞風景。
曹彬吞下一口豔如血,澀如蓮的葡萄美酒,悵然道:“那塊地盤,已經不屬於中國了,只要關西能打贏,那麼江陵府真送出去又何妨,南唐敢收麼,真收下又何妨,還不是左籃換右籃,這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吶。”
“何出此言,你是說西秦會出兵江陵?”
曹彬挾起一塊侍女用玉手掰成塊段的醃黃瓜,送到嘴邊又放下,用筷子點點桌面上的菜餚,“某自懂事起,就沒有哪個能左右某之意志,但你看看,某連習慣都被那王八蛋給帶偏了,就連菜餚也似是而非的學着,那隻九尾狐,可以是一生之友,也是某一生之敵。
滿朝文武,有誰能比某更清楚他的爲人,有誰能猜中他的心思詭計,就連你我,也只能勉強猜中一二而已,此番西征,其實未打已先輸,哪怕兵力倍數於敵,也是無用,最後,只能損兵失地而回。
但某卻料定,以秦九的性子,未必會推進關中,而是……拿下江陵,江南江北一盤棋。”
潘美倒吸一口冷氣:“好大魄力,他就真不怕我中國與南唐兩路夾攻?那你也該提醒官家重兵以守纔是。”
“重兵防護江陵,則關中必失,你選哪?”
“……國華,某發現你有些悲觀了,朝廷此番動作,雖說因先帝大行略有遲滯,但真算的上是舉國之戰了,兵力優於西秦不說,馬兵更是翻倍碾壓,穩紮穩打,未必會輸。”
“某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纔會建言割江陵以誘,讓南唐出兵,若是林仁肇等悍將領軍,木南客與甲元敬必會在夔州嚴陣以待,關西的阻力將少一半,如此,秦鳳之地大約就真可以拿下了。”
潘美苦笑道:“你這是魔症了,建言時機也選的太好了些。”
曹彬大笑:“那是朝廷出兵時機選的太好,來來來,今日且一醉,終於是無官一身輕了,快活,喝。”
“……”
曹彬拍拍腦袋:“錯矣,錯矣,當賀仲詢榮升樞相纔對,飲勝!”
潘美搖搖頭,舉壺將杯斟滿,端起一飲而盡,卻是滿嘴苦澀。
兩人先後腳進的京,一個罷官去職,一個榮升樞密副使,但對潘美來說,卻是寧可如曹彬一樣,把那身官袍脫了。
樞密副使,好大的名頭,呵。
兩人自申末開始喝,一直喝到月上柳梢,醉眼迷離時,曹彬揮刀而歌。
“……平生多磨礪,男兒自橫行,站住了是個人……有情義有擔當,無依無傍我自強。這一身傲骨敲起來錚錚的響……”
歌聲中,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那一幕。
劍門關下,曹彬與秦越相對而坐,大碗喝酒,他那位新納的美妾在兩軍陣前且歌且舞,有曲聲相和,有松濤伴奏。
“有情義有擔當,無畏無懼我奮強,這一身傲骨敲起來錚錚的響……”
潘美大笑着棄杯,晃晃蕩蕩的離席,卻是一個收腳不住,絆倒在地上,掙了兩掙,索性懶得起來,不一會,酣聲大作。
曹彬棄刀而回,想扶一把自己最親密的戰友,手上卻用不得力,自己也跟着軟下了,索性也仰躺着,看繁星滿天,不知覺間,滿臉淚痕。
夜色如水,無聲的將這兩人身上的金戈鐵血意細細的抽去,輕柔如絲。
……
……
“噫,三弟今日緣何如此興奮?”
“皇兄,臣弟不日即將出徵,特繪八陣圖一幅,請皇兄指正。”
“哦?快快取來,與朕一觀,來人,置酒。”
自家兄長,最愛什麼,做三弟的自然心知肚明,果然,一幅八陣圖獻上,就有了把酒言歡,諄諄教誨。
不過,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費盡心血精心繪成的八陣圖,竟然在皇兄眼裡一錢不值,被批的體無全膚。
更沒想到的是皇兄會越批越高興,說雖是紙上談兵,但也頗見用心,你我兄弟同心,何事不能成,來來來,今晚徹夜長談,待爲兄將這些年的行伍經驗說與你聽,這些親歷事,比兵書更寶貴……
“臣弟今日所來,正爲聽取皇兄教誨,且讓臣弟斟酒以敬……”
那一夜,星月退避,烏雲垂空,時不時有閃電猙獰。
那一夜,官家在御書房中向皇弟傳授不傳之秘,內侍、宮女,以及御龍直親衛都在庭外遠避,透過窗紙,兩個飲酒交談的身影清晰可見。
那一夜,他的酒越喝眼神越明亮。
那一夜,壯如熊羆的皇兄越喝越遲鈍。
最後歸爲永寂。
“好毒……好毒……”
黑暗中,皇兄五官扭曲,猙獰可怖,正伸出一雙白骨森森的利爪向自己撲來……
“啊……”
宋炅慘叫一聲,倏的坐起。
“官家,官家……”
兩條光潔的身子如蛇般的跟着坐起,胸前那顫顫巍巍在燭光的映照下,仿若鬼魂之眼。
“啊……滾開,滾開……走吶……”
宋炅用力的揮着手,兩名宮女戰戰兢兢的要退下,卻不防又被渾身冒汗的官家給一把揪住,“別走……”
語氣中帶着倉皇與驚懼。
孝服未除,官家東宮西宮都不能住,只能宿值偏殿,卻是便宜了自己,兩宮女互視了一眼,渾不覺着男人身上那冷汗的膩滑,趕緊柔柔的貼上,用自己的溫柔,去撩撥官家的雄心。
……
後宮,西苑。
一燈孤明。
符二孃正在燈火的照明下,默默的收拾行囊。
託已貴爲皇后的六妹之福,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噩夢般地方,終於可以解脫了,雖然,他……也是她的男人,也很優秀,但,不值當流淚。
她要收拾的東西,其實並不多,衣裳盡棄,書稿盡毀,唯有一幅幅的畫作是她的寶貝,只是每攤開一幅,就要怔忡良久,是以收拾的極慢,也因爲這,她拒絕了侍女的幫忙,親力親爲。
她的畫作,皆爲人物像,而那畫中人,十有八九是同一個人,那是她最寶貴的記憶。
閱舊而知新。
當這些一張張疊封在箱子裡的畫作一張張翻開後,她才發現,原來,心目中的他,早已悄然間變了樣,臉龐越畫越方,臉頰越畫越厚,眉眼越畫越平,已有了三分他的模樣。
原來,他也已經不知不知的走進了自己的心裡。
她緩步踱到窗前,將梳妝檯上的那一朵素白的絹花收進懷裡,捂胸良久,眼角終有清淚滑出。
一切……
都結束了。
她將要去的地方,原名皇建禪院,現名崇聖院,那是他未登基前曾經住過的潛邸,她將在那裡,爲他和姐姐祈福,爲遠在唐州的訓兒祈福,亦……爲他祈禱……
她已落盡滿頭青絲,法號玉清。
……
由來一聲笑,情開兩扇門。
孑然一孤影,古佛伴青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