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幫一下你爸?”魯湘小聲地表示自己的不滿。
“這你就不懂了,莞姨的墓,爸爸是要一手打造的。我來幫忙……恐怕會被我爸罵個狗血淋頭。”
魯湘咕噥:“明明是自己想躲懶,卻偏要找出N條理由。”
除了他們兩人輕輕的說話聲,整座大山,都似乎只剩下了啾啾的鳥鳴。
山路有些難走,閆亦心始終牽着嚴綰的手。魯湘推開了凌梓威自告奮勇的照顧,走在嚴綰的身後。
在一條長滿青草的小徑上穿梭而過,轉過一個山坳,凌青就停下了腳步:“就是這裡了。”
這裡並排着兩個墓穴,一箇舊些,一個顯然是新建造的。
“這裡是你外公和外婆的合葬,當時還是莞音親手收殮你外婆的骸骨,和你外公放在一起的。”凌青在墓前半跪下來。
“骸骨?”
“以前沒有實行火葬,尤其是農村,一般都實行土葬。”凌青低低地解釋,“你外婆去世得很早,你媽媽也只是有一點點淺淺的印象。”
“哦。”嚴綰在墳前跪了下來,這一對外祖父母,自己都無緣識荊。感覺上,和他們離得並不太近。
“這一座就是爲媽媽準備的嗎?”嚴綰把目光轉向旁邊的空墳。
“是的,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凌青苦澀地笑,“我以爲先去的那一個會是我,所以在這裡先留下自己的墓穴。希望……你媽媽百年之後,能夠和我合葬。沒想到,先走的那個……竟然是她。”
嚴綰心中大痛,情不自禁地跪倒在青草叢中。
儘管這只是一座空墓,母親的骨灰罈,也還沒有移過來。
兩座墳的規模都很大,雖然a市的古墓地也分等級,那些十萬二十萬的墓穴也是很氣派,但是和眼前的這兩座比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
都是一色的漢白玉,細節的處理也很精緻。
“我以爲……媽媽喜歡留在南潯。”嚴綰摸着空着的墓碑。
凌青沒有露出多少悲傷的神情,反倒有一種釋然後的笑意:“她確實很喜歡南潯,但那裡並不是她的家鄉。她的根,還是在這裡,而我……也會陪着她。”
聽到這句話,嚴綰才能正視,即使凌青,陪伴她的歲月也不會無休無止。
他的悲傷,早已經刻在了心裡。連將來的歸宿,都已經考慮好了。死而同穴,或者就是他現在的願望。
“爸爸。”她叫了一聲,流暢而自然。
凌青急急忙忙地“哎”了一聲,臉上的肌肉,激動得有點微微顫抖。原來,只是這樣的一個稱呼,就可以讓他歡喜到了極限。
其他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好半天,凌梓威才叫了起來:“綰綰,你終於認下爸爸啦!”
嚴綰不好意思地低頭:“早就認了,只不過從來沒有叫過爸爸,這個稱呼有點難而已嘛!”
“叫過的,你小時候,一天要叫幾十遍呢!”凌青的眼睛溼潤了,“今天,總算又聽到了。”
“莞姨,一定是您泉下有知,所以託夢給力綰綰吧?”凌梓威裝模作樣地對着空墳深深鞠了一個躬,讓嚴綰哭笑不得。
“其實是順理成章的,綰綰早就不怪伯父了,只是這個稱呼一下子斷了十幾年,要重新叫出來總是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我想,伯父並不會嫌這一聲來得太遲。”閆亦心替嚴綰解圍。
“我也沒說綰綰什麼呀?怎麼就引來了你這樣的長篇大論?”凌梓威摸了摸腦袋,可是眼睛裡的笑意,卻和他的動作完全不配套。
“這裡的環境很不錯,當年給你外公下葬的時候,請風水先生勘過的。”凌青平靜下來,纔開始談正事,“如果沒有意見的話,我們星期三,就把你媽媽的墳遷過來了。”
“那……”嚴綰遲疑,“你還住在南潯嗎?”
“我幾邊都住的。”凌青知道她的心意,“別擔心我會寂寞,其實莞音一直陪着我呢!以後,也許我會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把你外公的房子打掃一遍,我還準備把你外公的遺稿拿過來整理呢!”
“你?爸,你就算金盆洗手,也沒有必要立地成佛吧?”凌梓威對父親的做法,很有點不以爲然,“想要懷念莞姨的方法很多,何必真的去鑽研那些令人頭痛的學問!”
“怎麼會頭痛呢?事實上,這幾年我一直在學習,也有了一點心得。”凌青微笑,“我還拿到了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函授學位呢!”
別人還不怎麼樣,凌梓威卻把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雖然他是留洋的大學生,但是凌青卻只上過幾年私塾。讀一個本科文憑有多難,簡直讓人難以想像。
“爸爸……你沒有走火入魔吧?”凌梓威震驚得連話都有點說不完全。
“梓威,你這是什麼話啊!伯父喜歡纔會去學,我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嗎?活到老學到老,學點東西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魯湘瞪了凌梓威一眼。
“可是莞姨自己也未必對這些學問感興趣……”凌梓威覺得凌青選擇以這種方式緬懷,有點吃力不討好的嫌疑。
凌青失笑,嘆了口氣:“以前,我和莞音在這方面沒有什麼共同語言,現在我靜下心來能夠……她卻已經不在了。哎,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無奈吧?”
嚴綰心下惻然,沒有表示意見。
“綰綰,你不會贊成爸爸的做法吧?”凌梓威一想到那些厚厚的線裝書,就覺得頭痛欲裂。
寧可重新學習一門外語,也比那些之乎者也要容易得多。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嚴綰掉了一句文。
“算了,你們都是一國的,只有我是外人。”凌梓威鬱悶,“我怎麼忘了,你也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呢!”
“我對外公的研究,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嚴綰毫不客氣地聳了聳肩,“也許等哪一天年紀大了,修身養性,也會和爸爸一樣,看出一些門道來吧!”
“綰綰可不能改行,不然我們閆氏的金字招牌就沒有了。”閆亦心開着玩笑,語氣親暱。
“你們這種資本家,張口閉口就是利潤!”魯湘也故意作出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凌梓威樂了:“就是啊,湘兒,你快不要回去了,去給你們老闆鎮壓,還不如來替我打打工呢!”
“你這是打工嗎?在你這兒,我估計就成養老了。”魯湘毫不客氣地搶白。
“男人養女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哪一天,梓威養不起你了,再出去受別人的剝削也不遲啊!”凌青帶着笑意替兒子幫腔。
“就是,爸爸這句話才實在呢!”
“看不出你還是個大男子沙文主義者……”魯湘恨恨地跺了他一腳,然後眉開眼笑,一臉佔了便宜的小狐狸模樣。
凌梓威慢了一拍,才抱着腳跳:“謀殺親夫啊!”
這一下,魯湘反倒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地對着衆人解釋:“我沒有……怎麼樣啊,他故意的,你們知道……”
“嗯,知道。”異口同聲。
“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凌梓威罵了兩句。
“說明我比你有人緣。”魯湘得意地轉到嚴綰的身後,肚子卻在這時候很不應景,“咕”地叫了一聲。
“中午了呀,肚子餓也很正常吧!”魯湘紅着臉一張張臉瞪過去,除了凌青是長輩,不敢瞪以外,連忍着笑的嚴綰也沒有能夠倖免。
閆亦心看了看腕錶,也應和:“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找間飯店吃頓飯,就該趕回a市。黑鑽的發佈會又要緊鑼密鼓地籌備,這次是你和劉離的重頭戲。”
“恩,我知道。”嚴綰點頭。
“受不了你們了,出來玩還帶着公事!”魯湘大叫。
“我還受不了你了呢!”嚴綰白她一眼,“害我們三更天就起來陪你跑浙江,你這公事帶得可就足了。我們呢,是玩的時候不忘公事,你是藉着辦公事玩。到底是你的段數高!”
魯湘訕訕地回瞪了她一眼:“沒讓你們也起來這麼早啊……”
“還是讓爸爸帶我們先去吃飯吧,民以食爲天,我也餓了!”
“那邊新區倒是有一間開了不久的茶館……”凌青正要說下去,看到四個年輕人都注視着自己,忍不住自我解嘲,“真是老了,近年來茶館跑得比餐館還多。”
“喝茶養生。”閆亦心微笑,“而且,現在的茶樓也不單單隻供應茶,還供應茶點和正餐。”
“是啊,那間茶館就供應點心,我上次來的時候去吃過一次,味道還蠻不錯的。”
“那我們就去那間茶館吧。”嚴綰一來懶得去找餐廳,二來也不想違拗了凌青的意思。
凌梓威倒是大感興趣:“爸爸的嘴不知道有多刁,他說不錯的點心,就算不是人間美味,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你們來浙江這麼多次,恐怕還沒有喝過我們這裡有名的薰豆茶吧?”
“薰豆茶?那是什麼茶?”魯湘嘴快,“薰豆,這個茶葉的名字,可真是怪,一定有什麼典故吧?快說給我們聽聽,正好一路上打發時間。”
“薰豆不是茶葉,是一種豆子。”凌梓威解釋,“薰豆是薰的青豆,再加入茶葉、糖桂花、橙皮、芝麻、筍乾、胡蘿蔔絲,放在茶杯裡用開水沖泡,就是我們這裡的特產薰豆茶,不過以湖州最有名。現在的製作更講究,有的材料品種,多達十五種以上。像什麼丁香蘿、黃豆芽、花生仁、橄欖、豆腐乾絲、番薯幹,反正都可以放進去當原料一起沖泡。”
嚴綰也聽出了一點興趣:“這種吃法倒是稀奇,我只知道中國有六大茶類,還不知道有這樣一種喝法呢!而且,聽起來更像是(原圖缺損)。”
“這種茶不在這六大茶類之中,主要作料是薰豆,茶葉一般選用雨前茶。今天咱們就喝薰豆茶,配上一些點心,包管你們喝得齒頰留香。”凌青一邊解釋,一邊指路。開出去不多久,就到了茶樓。
茶樓的位置並不偏僻,但是整體的風格,倒是雕樑畫棟,一看就知道是仿古建築。粉牆黛瓦,周圍掩映着綠樹竹林。
走進大門,並不是正廳。
穿過一道曲廊,纔看到一個個的小包廂。透過半開的窗戶,隱隱還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疏枝花影,讓人心曠神怡。
窗角的一叢青藤,沿着欄杆不住地往上攀爬,爲木柵花窗、閣樓迴廊平添了一層綠意。
“就算不喝茶,坐着看看景色也是好的呀!”嚴綰忍不住感慨,“別的不說,這環境就很能吸引客人了。”
“浙江人文薈萃,說不定這老闆也是哪一個遺老遺少的後人呢!”凌梓威不以爲然,“再說,這是由這裡優越的地理環境造成的,隨處可成風景。你總不能在a市的步行街,也弄這麼一塊地來營建這種茶樓吧?就算天天客滿,估計也未必能做得出房租來。”
“也是啊,寸土寸金的地方,恨不能連閣樓都拿出來放桌椅,怎麼可能造這種九曲迴廊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嚴綰感慨。
“上薰豆茶吧!”凌青先報上茶名,才伸手接菜單。
茶單也很有特色,竟然是雕刻精緻的竹簡,和古裝電視劇比起來,要薄而纖細得多。不像一般餐館裡,用彩色照片娛人眼目,竹簡上只是簡單地刻着品名和單價,倒是一目瞭然。
“咦,還有香液雞……這也是小吃嗎?”嚴綰有點意外,“難道是用麪粉做成的小點心?”
“是用糯米做的。”凌青溫和地解釋,“千層糕,,蘿蔔絲酥餅都很不錯,還有馬蹄糕,蜂巢香芋角……其實已經不是浙江的名點,有的是從廣東和揚州那裡傳來的。”
“管它是哪裡的呢,只要吃好就行!”魯湘看着凌青手指不停,連着點了十幾道點心,急忙阻攔,“凌伯父,這麼多我們怎麼吃得了啊!”
“份量很小,都是小碟子裝的。再來一點鍋貼、春捲、八寶飯,可以當午飯吃。”凌青笑着解釋,把菜單還給了穿着藍印花布的服務員。
“這些服務員穿的衣服也蠻漂亮啊,嗯,很濃郁的民族風情,下次我批發一點回去賣,肯定很搶手!”魯湘自言自語地說。
“喂,你們兩個女人,別三句不離本行了!這樣下去,這個世界還有男人的活路嗎?出來上個墳,也能說到發佈會。吃個飯吧,又盯上了人家的衣服!”凌梓威一臉受不了的樣子,嘴裡卻還是很盡責地替魯湘介紹,“這種衣服叫做藍印花布,外地來的遊客都很喜歡。不過成衣製作得不多,只在旅遊點有售。你真想要的話,我覺得到大城市不見得賣好,大多是穿着好玩,留個紀念而已。”
“如果款式上有特點的話,我覺得應該會有市場的。”魯湘仍然盯着服務員的衣服看,恨不得立刻搶下一套來研究。
“我看,你一趟趟跑得也不嫌辛苦,給別人打工,不如給自己打。我借錢給你租個門面,然後你自己買成衣。”凌梓威眼珠一亮,開始遊說魯湘。
“等我賺夠了錢再開,我不想揹債。”魯湘猶豫了一下,就毫不留戀地拒絕了他的建議。
泡薰豆茶用的是透明的玻璃杯,隔着蒸騰的水汽和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茶葉碧綠,在杯中沉沉浮浮間舒展自如。薰青豆浸泡後,漸漸地發胖,直到碧油油、水靈靈地好像是剛剛從豆莢中剝出來似的。深黃色的桂花,不僅香氣撲鼻,顏色和形狀也具有可看性……
“這杯茶的內容,可真夠豐富的。”嚴綰欣賞了一會兒,才喝了口。
“味道怎麼樣?”凌青看着她,似乎等着她的品評。
“唔,茶葉的味道倒不濃,但是香香的,還帶着一點鹹味。舌尖有一點甜味,但是不明顯,彷彿若有若無,很好喝。”嚴綰笑着又喝了一口。
“難怪能配這麼多的點心一起吃,我感覺這簡直就是湯嘛!”魯湘也連叫好吃,“我也覺得不像是喝茶,而是配着一杯湯吃點心。”
茶葉選的是雨前的龍井,芽嫩成朵,色澤綠翠,在玻璃杯裡,好像蘭花開放。
“我覺得……這種形狀,比蘭花還好看……”嚴綰拈着一枚點心,思緒卻不在味道上,“如果用透輝石作原料,做成茶葉形狀的話,也許市場也很看好呢……不行,透輝石的主要銷量在Q國,那裡的人可對中國茶葉沒有研究,恐怕還是蘭花更合適。”
凌梓威一臉怒容:“你們還有完沒完了?喝茶吃點心,都吃到哪兒去了!”
嚴綰回過神來,忍不住啞然失笑:“你不知道設計師的靈感,是隨時隨地的嗎?”
“也只有閆亦心才受得了你!”凌梓威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女兒啊,不能太強了,適當示一示弱,纔是女人本色。”
閆亦心失笑:“那你呢?也只受得了魯湘吧?”
點心雖然都用小碟子裝,但品種繁多,每樣只吃一兩塊,也吃得魯湘和嚴綰大呼吃的撐了。
汽車開出了好長的一段路,嚴綰回頭,還看到凌青的身影,在公路的末端站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