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媽媽,不是在義烏嗎?”嚴綰驚訝地問凌青。
汽車從別墅開出,足有一個小時,卻還在不斷地行進中。只看到公路從六車道,漸漸地變成四車道,最後又變成了兩車道。
“在東郊,你的外祖父就葬在那裡。”凌青坐在汽車裡一直沉默着,聽到嚴綰的問話,才恍然回神。
“哦,那媽媽也葬在那裡嗎?”
“我覺得,你媽媽可能更願意回去陪你外公。”凌青的聲音,帶着抑鬱的鼻音。
“如果......葬在南潯的話,我覺得媽媽也會喜歡的。”嚴綰衝動之下,脫口而出。
“真的......”凌青顯然很意外,“綰綰,你.....不恨我了嗎?”
嚴綰自嘲地說:“有什麼好恨的?你和媽媽的事,本來就是一連串的誤會。如果要說恨,那也應該是媽媽恨吧?怎麼樣也輪不到我來說這個字眼。”
凌青眼睛裡的神采,又倏地熄滅了。
嚴綰覺得自己沒有表達清楚,以至於引起了凌青的誤會,急忙再度開口:“其實,我的意思是說,這中,既不能怪媽媽,也不能怪你。我其實......不恨你。”
凌青的眼睛身軀溼潤,一隻手伸出來,彷彿想要去撫摸嚴綰的頭,卻想到她已經長大成*人,尷尬地停在半空。
嚴綰沒有動,只是安詳地看着他。
“我可以撫摸一下你的頭髮嗎?小時候,我一向喜歡......”凌青含着希冀,沒有把手收回去。
“當然。”嚴綰微微側首,感覺到凌青放在自己頭頂的手掌,帶着微微的顫抖。
心裡軟軟的,又感覺酸酸的。
“小時候你就一頭濃密的頭髮,烏黑油亮。你媽媽就說,你是我們的小公主,當然會是小美人。”凌青的聲音,帶着淡淡的蕭索,“果然,現在長成了一個大美人。”
嚴綰不好意思地笑:“我哪裡算得上是美人啊,最多不過五官端正,仗着皮膚白,遮住了有瑕疵的地方罷了。”
“我和莞音的女兒,怎麼可能不是美女?”凌青笑着,嘴角處已經露出深刻的紋路。
歲月不饒人啊!再怎麼風雲叱吒過中,到如今也只是一個半百的老人。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經裉去了曾經的銳利。
如果不是在面對申子譙的時候,他所表現出來的氣勢和果決,嚴綰會以爲他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老人。每天去公園打打太極拳,然後在同齡人堆裡來顯山不露水地閒話家常。
真的沒有什麼好計較吧......
閆亦心只是默默地看着兩人,一隻手始終握着嚴綰。
他傳遞給他的, 是瞭解,是尊重。
路變得更窄,兩車相交都有些困難。
這個農村,和以前相以,並沒有在交通上有多大的改善。水泥路面,已經有了裂縫,有的地主只是用碎石子稍稍填得平整。
“我看,這裡了可以開發成什麼江南古鎮了啊!”魯湘發出了一聲驚歎,“這些老房子,像是民國初看的建築。”
“差不多是那時候,不過後來有些家裡富有的,也翻建了。”
“如果不是那幾幢小洋房,這裡就是一個民國建築的博物館。”嚴綰也輕鬆地開起了玩笑,“不過,紹興出名是因爲出了一個魯迅。湘西鳳凰城,則是隨着沈從文的地位被文學界肯定而名聲大噪,就連近年炒得火熱的烏鎮,也是出了茅盾。”
“中國別的不算多,就是人多。”凌梓威不以爲然地說,“要我說,從歷史上翻看,這裡肯定有名人。找出幾個來熱炒一番,不怕名聲不顯。”
“你們可別小看了這個小鎮,從明朝開始,就有進士及,在清朝的時候,也出過榜眼和探花呢!”凌青笑着說,“說不定有哪一天,你外公住過的房子,還真會被改造成故居。”
嚴綰失笑:“現在到處都是故居。不過浙江的名人太多,一時半會恐怕還輪不到他老人家呢!”
雖然凌青從來不肯說關於外公的壞話,但是嚴綰把當年父母的不和,有一小半歸功給了老人。
要是才老人當年不那麼固執,同意了女兒的婚事,也許那些誤會就不會有了。
“沒有一個父母,不希望兒女幸福的。”閆亦心看出了她的不以爲然。
“我知道,所以你爺爺......”嚴綰最直接的反應,就是想到他們兩人交往。話一出口,就覺得難爲情,連忙收了聲音。
“今時不同往日,你不要擔心。”凌青淡淡地說。
“嗯。”嚴綰答應着,可是心裡的陰影,卻拂之不去。在她看來,閆亦心的爺爺,或許比當年的外公還要冥頑固執。
凌梓威自然又發表了一通常說,不過礙着閆亦心,就沒有大肆攻擊老人。
汽車開得很慢,沿路可以看到一些老人三兩成羣地在聊着什麼。房子都是那種老式的,讓看慣了高樓大廈的都市人眼睛一亮。偶爾有一間樓房修葺一新,便覺得異常刺目,總覺得是破壞了一鎮的和諧。
“這裡的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來的都是一些老人,所以這些房子還保持着原樣,沒有人想要去修繕。”凌青解釋着,讓車停在一個過巷子口。
“車開不進去。”閆亦心看着路面說,“恐怕年輕人往外搬遷,也有這個原因。現在汽車已經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住在老房子裡多有不便。”
“是的。”凌青帶路往裡走,他甚至不用停下來辨別路徑。這條路,他走了肯定不下一次吧?
“你外公的房子還留着,我定期派人來打掃修整一下,還維持着原樣。”凌青在一座二層樓房前停下了腳步,“你媽媽的童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雖然她後來跟着你外公搬到了城裡,但還會經常回來走走。”
“哦。”嚴綰看不出這幢小樓與周圍的建築有什麼不同,大概建造的年代差不多,因此牆和牆都連着。
凌青拿出鑰匙開門,門軸有些生鏽,推的時候,“咿呀”作響。
外面陽光明媚,走進這座有些年頭的老屋,頓時覺得眼前一片昏暗。過了一會兒,才能適應這樣的光線。
樓房坐北朝南,是通常的兩進兩間,進門就是客廳,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是那些古鎮裡常見的式樣。只是這一張,卻做得十分考察,雕着精緻的花紋,就透出了幾分讀書人古雅的氣象了。
只是嚴綰卻總覺得有幾分陰森的氣息,彷彿一回頭,身後就會忽然冒出什麼嚇人的東西似的。老房子大多不注意採光,因此光線顯得有此幽暗。
靠西的一間,中間隔斷。一邊是廚房,一邊則是餐廳。廚房是老式的那種大竈,還有一個長方形的風箱。有幾根零散的乾柴,堆放在角落裡。
地上的灰塵並不多,想必凌青說得不錯,有專人定期打掃。
樓梯就在廚房的前端,兩進房子交接處。中間有天進相連,靠北的兩間屋子則顯得開間更小一些,大約是作爲副屋來建的。
拾級而上,前後共有四間房。兩間臥室,一間是書房,還有一間堆放雜物。
嚴綰懷着敬畏的心情,推開了母親住過的臥室。
其實,在這裡,嚴莞音不過住到六歲,就跟着父母小舉家搬遷至城裡居住。所以,她臥室的牀顯得比一般的要窄一些,卻也考究地雕着花。
靠着窗戶,還有一張書桌。小小的靠背椅,是專門爲小孩子量身定做的。書桌上,還放着兩部線裝書,一本是《三字經》,一本是《字課圖識》。
看來,媽媽啓蒙得很早,外公給她打下了深厚的國文底子。
嚴綰的手指撫過書桌的輪廓,想像着扎着羊角辮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臨貼的情景,脣角忍不住浮起了笑容。
“你媽媽從來沒有梳過羊角辮。”凌青笑着糾正。
“啊......”嚴綰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原來她不知不學的,把腦袋裡的想像,也說了出來。記憶裡的媽媽,有着慈祥的笑容,和羊角辮,確實扯不上多大的關係。
“你外公家教教很嚴,從小就打扮成了一小淑女,要說爬高摸低,在野地裡打滾這種行爲,是從來沒有過的。”
“可以想像。”嚴綰嘆了口氣,輕輕拉開書桌的抽屜。
一隻銀色的鐲子,靜靜地躺在一塊絲帕上。
“這是媽媽曾經戴過的吧?哇,那時候,她的腕子這麼細啊!”嚴綰拿着鐲子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劃。
“附近有個習俗,小孩子都會戴一隻銀鐲,是用來壓邪的。銀比金便宜得多,所以尋常人家也都戴得起。就算是寶貴的人家,也隨俗給孩子準備一個銀鐲子。”
“嗯,不過這個銀鐲子,做工可考察得很啊。而且雕工很好,這麼細細的鐲子上,居然還能雕出人物來。雖然是小孩子戴的,卻一點都不偷工減料。”
“那時候的生意人,都實誠得很。尤其是在小鎮上,鄉里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誰好意思暴利?”凌青看到嚴綰對銀鐲很感興趣,忍不住說,“還有不少別的式樣,有的還雕一些動物的圖案。”
“哦?”嚴綰立刻接口,“這個設計很好,一定很得小孩子們的喜愛。不過,現在的人,大多戴金鐲,如果刻上一些花鳥魚蟲,可以趁着 把復古風,把金鐲的銷量帶上去。”
一擡頭,看到凌青哭笑不得的臉,頓時赫然,“啊,我的職業病又犯了。”
她訕訕地把銀鐲放回原處,纔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下去吧,凌梓威他們該等得不耐煩了。”
連閆亦心都沒有陪她走進母親的房間,這裡是屬於他們一家人的。
“左邊的抽屜裡,還有一幀你母親的小像,那是她......在女子學校的時候拍的。那時候,還有沒彩色照片,上面的顏色是另外用油彩填上去的。”凌青走到她的身邊,及時叫住了她。
“我看看。”嚴綰立刻打開另一邊的抽屜,鏡框也是很古樸的式樣,和現在的水晶鏡框比起來,卻多了一份歲月的凝重感。
照片裡的嚴莞音盈盈淺笑,含着少女特有的矜持。神情安詳,果然是一個淑女的超級典範。她穿着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襖,袖口和下襬都鑲着淺咖色的邊,領口則並排釘着三料蝴蝶形狀的攀扣。下面的裙子,離腳踝還有小半尺的樣子,露出小部分的腿部,再顯得身形婀娜多姿。
外面則披着一件狐毛的小披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加嬌俏動人。劉海大概電燙過,有一點微卷,更顯出兩分俏皮。
手裡拿着一把檀香摺扇,淺淺的嵌在纖細的指尖。指甲是粉紅色,映着潔白的膚色,更覺得有一種貞嫺的靜美。
“媽媽真漂亮啊!”嚴綰不由自主地嘆。
難怪讓凌青數十年不能忘懷!
她記憶中的嚴莞音,已經裉去了這些野時髦的裝飾,甚至和鄰居的大媽一樣,只穿寬鬆隨意的衣服,算不上過時,但也絕對算不上時髦。
“是,她是頂美的。”凌青忙不迭地贊同。
在他的眼裡,也許媽媽始終是最美麗的那一個吧?
嚴綰看着凌青,他正凝神看着嚴莞音的照片,明明已經看過了那麼多遍,可是他的目光裡,卻仍然看得既貪婪又痛楚。
要挨近了看,纔會覺得凌青的年級不小了。
那些淺淺的皺紋裡,都藏着歲月的陣痛。嚴綰覺得那痛,像是自己也感同身受一樣,幾乎呼吸不暢。
“爸爸!”她脫口而出,毫不滯澀。
凌青驀然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想要答應,卻覺得心頭的激動,一直涌到了喉嚨口。胸腔裡不知道是酸楚還是狂喜,彷彿要把他的肌膚都崩裂一樣,每一個毛孔,都開放着等待着什麼。
一個簡單的“哎”字,竟是好半天都沒有應得出來。
嚴綰的臉,漸漸地有些粉紅,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一直覺得難以啓口的稱呼,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張口即來。
“我們下去吧!”她低下頭,掩飾着心裡的慌亂,朝門口走去。
“綰綰!”凌青的聲音,激動到顫抖。
“你剛纔......”凌青說了三個字,就頓了一下,嚥下了一口唾沫,才能繼續發出聲音,“你剛纔叫我了?”
“本來就是的嘛!”嚴綰含糊地說了一句,像逃難似地,沒有等凌青追上來,就拾級而下。
樓梯口有點昏暗,凌青擔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綰綰,小心腳下,樓梯有點仄。”
“知道啦,我又不是孩子。”嚴綰接口,自己也覺得像是小孩子的對着父母撒嬌的口氣,忍不住又有點臉紅。
閆亦心他們三個人,都站在天井處,研究着那口四眼井。
“井水冬暖夏涼,以前農村裡,家家都挖一口井呢!不知道現在這井水能不能吃,要是夏天用來鎮西瓜,比在冰箱裡鎮過的好吃多了!”凌梓威信口開河。
“你吃過?別胡吹了吧!”
“想想就知道了,有些經驗不用親自實驗。前人留下了那麼多文字資料,是幹什麼的?就是要讓我們不用通過實踐,就可以得到類似的經驗。你想啊,李時珍遍嘗百草,就是爲了他一個人嘗試過了,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品嚐一遍!”凌梓威沒事就喜歡和魯汀擡槓。
閆亦心站在一邊只是微笑,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樓梯口。
嚴綰的身影剛一出現,他就發現了。
只不過,她似乎有點尷尬,有點難爲情,有點扭捏,他把跨出去的一隻腳,又悄悄地收了回去。
也許,她和凌青在樓上發生了一點什麼吧?
嚴綰看到他們,沒有馬上打招呼。
“綰綰。”凌青跟着出現在樓梯口,臉上的神情,又是欣慰,又是激動。似乎想要對嚴綰說什麼,卻偏偏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好不容易盼到她叫了自己一聲“爸爸”,他竟然沒有答應!
“我們去給外公上墳吧,也看看媽媽的墳址。”嚴綰咳了一聲,聲音有點不自然。
魯汀正忙着和凌梓威頭嘴,沒顧得上她的反常,凌梓威卻習慣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到父女倆不自然的神色,心晨暗暗敲起了一面小鼓,強忍着沒有問出口。
“好,我們去拜祭你外公。”閆亦心接過了話頭,彷彿沒有看到嚴綰的彆扭,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
“墳址選在後面,走過去就行了。”凌青推開小樓的後門,是一條不算寬闊的河。
小河上石橋,也有些年頭,因爲走的人多,臺階被踩得光滑。橋欄經過了風霜雪雨,有兩根已經斷裂。
又走地了幾排房屋,纔是山道入口。
其實,大山是開放式的,只是因爲上山的人有固定的地方,所以踩出了一條小路。從樹木叢中穿梭而過,兩邊都是蔥蘢的大樹,枝繁葉茂,遮住了陽光。
走到半山,就偶爾會看到有一個墳頭,或者一塊墓碑。有的很氣派,有的則很簡陋。和生前住的房子一樣,有大有小,有豪華有簡陋。
凌梓威也是一次來,因此仍然由凌青集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