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裡立着的侍女,雙靨染滿霞光般的綺豔,眸光不斷地從眼角睨向面東而坐的楚王世子,大概是因爲緊張與羞澀,脣角抿得僵直,霞色卻延伸到耳廓——三皇子府裡的姑娘們,可是見慣了“美色”,大多認爲這天下男子,再沒有比她們殿下還有那位孔小五更傾國傾城的了,但今日一見楚王世子,侍女頓時生出了“坐井觀天”的覺悟。
若將三皇子與孔小五比作妖嬈豔麗的罌粟花,引人身不由己地接近,不可自拔地迷戀,楚王世子無疑便是幽谷勝境的一株青竹,染天地之靈,具山水之秀,讓人自慚形穢,甚至連呼息都不敢太重,因爲在他面前,只怕呼吸太過渾濁。
這位神思已在九天之外,僅剩了一具皮囊還在花廳的侍女,竟然完全沒有留意三皇子是什麼時候入內,更對三皇子“閒人迴避”的示意視若無睹,直到聽見三皇子重重一咳,才顫了顫身子元神歸竅,卻迎面撞上兩位“美男子”不約而同看向她的視線,險些沒有癱軟在地。
虞渢不過淡淡地一個眼風,不以爲意。
三皇子無奈地搖了搖頭:“世子還請移步,隨我去書房一談吧。”
原來兩人一番寒喧之後,虞渢就委婉地表達了“私話”的意思,三皇子便料得是有要事相商,對花廳裡的侍女揮了揮手……沒有迴應……瞪了瞪眼……依然沒有迴應……忍不住直言讓她退下……還是沒有迴應……重重咳了幾聲,侍女倒是有了反應,卻顯然不明白三皇子的需求。
侍女癡傻,他這過主子的當然也覺得有傷顏面,乾脆便請虞渢移步。
一路之上,將楚王世子好一番打量,三皇子不得不承認,論才華風度,這個“病秧子”世子的確足以與自己比肩,難怪他府上的侍女要魂飛魄散了。
心裡更加好奇虞渢的來意,揣摩不停。
三皇子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滿足,但是,神情卻並不愉悅。可以說,他被虞渢開門見山地一句話,震驚得瞪目結舌、翻江倒海。
——殿下,渢此次前來,是爲了您手中那枚蘭花簪!
就這麼一句話,讓三皇子翻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個丫頭,竟讓楚王世子替她出頭!
虞渢與三皇子隔案而坐,眉宇間一如既往雲淡風清,對三皇子須臾變幻的臉色彷彿視若無睹。
軒窗外漏下日照有如劍氣,鋒利地刺於金磚,折射在三皇子玄黑的錦衣袍角,一張玉面上,盛怒、焦躁、猜疑的情緒依次恍過,最終定格於戲謔,略挑了眉,三皇子脣角微揚:“之前常聽虞洲將他的景妹妹掛在嘴上,我竟然不知,原來世子對蘇氏五娘也是這般關照?”
卻見虞渢眉心一蹙,似乎泄露了幾分疑惑,但卻沒有解釋,反而坦言:“某自幼受姑祖母許多照顧,視幾位表妹與親妹妹並無差別。”
這話多少讓三皇子浮躁的情緒有了幾分緩和,思維沉澱下去,疑惑卻慢慢浮了上來。
他與旖景雖稱不上熟識,不過也有過一次正面交鋒,據他看來,那小丫頭不似輕易依賴旁人的性情,否則,關係到長姐的婚事,大可讓長輩們出面,何必楚心積慮地盯梢跟蹤,再說虞渢……求學翼州數載,與那丫頭當不會比虞洲更熟絡,爲何要替她出頭?難道說,千嬈閣的事,與他也脫不開關係?
這麼一想,那小丫頭再怎麼伶俐,也是閨閣,行事多有限制,倒是虞渢,雖身子弱了些,到底還是楚王府的世子,無論是暗查他的蹤跡,還是買通妓坊侍婢,都不算難事。
“世子既然登門,我也便不再說那些有的沒的,蘭花簪嘛,的確在我手中,可既然我廢盡心思地尋了來,就不會輕而易舉地交出去,難道五妹妹就沒有告訴世子,我有多仰慕蘇氏女?”
話音才落,便見虞渢眉心更是緊蹙,纖長的眼睛裡,似乎晃過一絲茫然與計較。
三皇子心念一動——難道說,虞渢此行,竟與那小丫頭無關?那他緣何得知蘭花簪之事?難道楚王世子早就留意上了自己,或者自己身邊,有他安插的耳目?這個猜想,自然讓三皇子更加焦灼,一個旖景已經在他意料之外,眼下又出來個虞渢,旖景也還罷了,不過是關心長姐,並不願牽涉進皇儲之爭,楚王世子卻不同,他並非只是一個閒散宗親,聖上頗爲欣賞他的才華橫溢,只怕會有重用,如若他要對自己不利,實在是個威脅。
眼見着三皇子輕揚的脣角逐漸緊繃僵直,虞渢心下一鬆。
他存心沒有替旖景擇清,就是擔心越是解釋,三皇子越是不信旖景那簡單的動機,唯有讓三皇子自己生疑,出言試探,纔會相信他的言辭。
這會子瞧見三皇子神情凝重,虞渢料到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果然——
“楚王府與衛國公府的關係我也明白,世子既然親自前來,原本我也該賣給你幾分情面,不過嘛……想到五妹妹這番算計,以致我錯失良緣,終究不甘,這蘭花簪就算要物歸原主,也當是在我迎娶三皇子妃時,親手插在辰妹妹的髮髻上。”三皇子一邊放着狠話,一邊不眨眼地盯着虞渢的神情,見他眸中的疑惑飛掠而過,心中一沉,鳳眼微咪之間,眸光森冷如靂。
虞渢疑惑不過一瞬,卻極快地穩定了情緒:“殿下,雖然聖上還未正式頒下旨意,不過辰妹妹爲二皇子妃的事卻已經議定,想來殿下應當清楚,這事再無轉寰之地。”
三皇子三番兩回提起旖景,虞渢都避之不提,無疑讓三皇子更加懷疑,冷哼一聲:“此事與世子有何瓜葛?”
“正如某剛纔所言,因自幼……”
三皇子一豎手臂,絕然打斷了虞渢的話:“我已經答應了五妹妹,當辰妹妹與二哥婚事一定,就將蘭花簪奉還,畢竟,我不能眼睜睜地瞧着老四與衛國公府聯姻。”
這話分明就是試探,三皇子並不曾對旖景有過這般允諾,若虞渢真是受旖景所託,當然不會罷休。
三皇子挑高眉頭,等着虞渢作何反應。
世子心下清晰得很,神情卻是微微一怔,似乎有些遲疑,卻並沒有再作嘗試,而是起身一揖:“殿下竟然應允了五妹妹,某便告辭……”一禮之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
三皇子大笑出聲。
虞渢似乎不明所以,頓足回首。
“世子,明人不說暗話,你口口聲聲說什麼把蘇家表妹看作嫡親妹子,卻忍心讓五妹妹替你揹着這個黑鍋?千嬈閣的事分明就是你的手段,我說得可有半分差錯?”三皇子一雙神采奕奕的單鳳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而盡是森冷。
起初以爲虞渢果真是受旖景所託才登門求情,三皇子莫名壓抑,這會子排除了這個可能,三皇子卻沒有覺得半分輕鬆,“大笑”之後,又冷冷一哼,起身一讓,指着剛纔虞渢的坐席:“世子還是再坐片刻吧,有許多話,還是與我直說纔好。”
虞渢似乎無奈,眉宇間神情與三皇了一般凝重,堪堪落坐之後,才提起旖景:“我不明白殿下之意?分明是您口口聲聲以爲中了景妹妹的算計,又何故責怪某讓景妹妹背了黑鍋?”
他的確沒有說過千嬈閣的事情,與旖景有關。
三皇子冷冷一笑:“可你也沒有反對。”
“某甚是不明,何故殿下一意認爲景妹妹與此有關,難道說……”忽而頓悟:“難怪當日朱通判家公子趕得那麼巧,竟然是景妹妹她……”虞渢微微一笑,意味十分深長。
不知何故,三皇子卻再添焦灼,下意識間,他十分不願虞渢得知這個“秘密”。
“世子當關心的,不是這些閒事吧。”三皇子斜挑着眼角:“那個侍婢現在何處?還有我的玉印,世子難道不該物歸原主?”
虞渢垂眸:“某以爲,殿下或者會更關心某是如何得知蘭花簪一事。”
“世子當然不會實言相告。”三皇子那一張“千嬌百媚”“傾倒衆生”的玉顏,此時籠罩着一層陰冷,不知那些個芳心萌動的女子瞧見他這一面,是否會噤若寒蟬,橫豎反正,咱們楚王世子,是沒有半點懼怕的,清秀的眉頭一挑,又是意味深長的一句:“就好比殿下,也不會告知究竟是何人將辰妹妹的閨閣私物交給你一樣。”
暗藏的眼線是彼此的底牌,自然不會輕易亮開,這個基本的規則,對於三皇子也好,虞渢也罷,都是心知肚明。
三皇子微微一笑:“早聽說世子才華橫溢,果然不是虛傳。”
殊不知他默認有人將蘭花簪轉交一事,已經泄露了一二線索。
虞渢暗忖,看來,蘭花簪並非三皇子親手從當鋪贖出,首先說明一點,衛國公府這個佃作,地位並非普通,一來,能不動聲色地贖出蘭花簪,還查不到半分頭緒,行事之慎密,不似奴婢下人的舉止,二來,既然能與三皇子直接取得聯繫,必然是出入自由之人。
心念一轉,虞渢再作試探:“莫如某與殿下再做個交易,若是殿下能告知轉交蘭花簪的人,某便將那妓坊侍婢交給殿下發落,何如?”
虞渢如此提議,當然是別懷深意,千嬈閣的侍婢能被他收買,於茶水中下藥,必然已經洞悉了三皇子與紅衣的真實情形,這對楚心積慮,要將紅衣這枚棋子,用在關健之處的三皇子來說,的確是個隱憂,如若衛國公府那個內奸無關緊要,三皇子應當會考慮遲疑。
卻見三皇子冷冷一笑:“世子何故這般關注衛國公府……千萬別說是因爲自幼承蒙姑祖母的關照,方纔報之瓊瑤。”
虞渢便能夠篤定,將蘭花簪轉交三皇子之人,作用遠遠不止耳目這般簡單。
世子一嘆:“殿下若是不信,某也無可奈何……”
“世子,你既然想要那枚蘭花簪,定然準備了與我交換的物什,總不會世子以爲,形勢到了眼前的地步,我還當真那麼在意玉印吧?”三皇子並沒有洞悉虞渢的試探,兩者相比,就論城府與心機,三皇子到底還是欠缺了一些。
虞渢眼看着三皇子難以抑制的急躁,把握更足了幾分,並不着急,卻是捧起茶盞,淺啜慢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