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覺得累,回到出租屋倒頭就睡了,他做人有一個優點,再大的事兒也不會鑽牛尖,跟自己過不去,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太蠢。
剛睡下沒多久,敲門聲就響起了,陸訥沒理會,皺着眉翻了個身,將被子蒙到頭上。敲門聲還在持續,而且一聲比一聲大,到最後簡直是在砸門了。
陸訥火起,掀開被子起來,打開門衝門外的人吼道,“你他媽有完沒完啊?幾點了啊,你媽沒教過你做人要有公德心啊?”
蘇二砸門的手的停在半空,臉上的表情頓時如同墳墓一樣寂靜,嘴脣抿成一條線,說:“我媽確實沒教過我,她在我七歲那年就過世了。”
其實那話衝出口,陸訥就後悔了,不管怎麼說,蘇二的母親確實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了,陸訥拿人家的痛處做文章,太沒品。所以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說話,氣氛有些僵。
蘇二身上已經換下了病號服,穿着一件黑色的襯衫,袖子挽到小臂上,釦子解開了三顆,看起來有種頹廢的美感,這傢伙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煙,陸訥站他面前就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他黑色的眼睛盯住陸訥,說:“陸訥,我們談一談。”
陸訥表情意興闌珊,“算了吧,你那些事兒不管真的假的,都跟我沒關係。”一邊說,一邊就要關門,蘇二一聽這話瞬間就被點爆了,一手撐住門不讓陸訥關實,雙目猙獰,吼道,“怎麼沒關係!”
離得距離近了,陸訥看見他的眼睛有些紅,充滿野獸一樣的狠絕戾氣。
蘇二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兒大,微微擰開頭,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整個人柔和了很多,語氣誠懇,甚至帶着點兒懇求,“陸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陸訥垂着眼睛無動於衷。蘇二看着這樣的陸訥,只覺得心肝脾肺胃都要燒起來,卻又無處着力,如果陸訥能衝着他發脾氣,衝着他大罵,蘇二還有法子對付,心裡也許還能好受點兒,然而陸訥越平靜,他的心就越慌,準備了那麼多的說辭,到這會兒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反反覆覆來來去去就只有一句,“我不是故意的”,自己聽着都覺得蒼白。
陸訥有點兒不耐煩,擡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行了吧,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蘇二的喉嚨頓時被堵住了一般,嘴脣微微抖動了幾下。
陸訥摸出手機,將屏幕按亮放到蘇二眼前,手機屏幕上明明白白的“01:16:36”讓蘇二有些不知所措。
陸訥將手機拿回去,聲音冷靜而平穩,“我現在就想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起來好好地拍我的電影,可以嗎,蘇二少?”
那一聲蘇二少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像一個辛辣的巴掌打在蘇二臉上,蘇二的嘴脣緊緊地抿起來,像個孩子,然後他就看着房門在自己面前關上,他站在空蕩蕩走道里,昏黃的燈光覆蓋下來,如同河水將他淹沒。
陸訥這一覺睡得很不好,第一次領悟到,原來睡覺也是一件耗體力的事兒。六點不到他就起來了,一般沒有特殊情況,陸訥總是第一個到片場,先看看前一天拍的東西,趁着人少的時候想點兒事兒。何況資金有限,多耗時一天,就要多花錢,陸訥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個小時,每天天沒亮劇組就開工了,不到天黑是不收工的。
閉着眼睛夢遊似的進了衛生間,刷牙洗臉,拿了鑰匙錢包下樓。一走出公寓樓,清晨特有的清冽空氣撲面而來,陸訥清醒了點兒,一眼就看見了停在公寓樓下的布加迪,也不知道是一大早過來的,還是昨晚壓根兒就沒走。
陸訥視而不見地往街另一邊的早餐鋪子走去,喝了一碗熱騰騰的鹹豆漿,吃了兩個包子,看着老街一點一點地從沉睡中甦醒,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雞零狗碎,充滿市井煙火氣。陸訥吃完,又拿了一個梅乾菜肉燒餅,叼在嘴上,斜穿過忙碌起來的老街,目不斜視地走過布加迪旁邊,拿遙控開了自己的車鎖,矮身鑽進車內。
布加迪裡面的蘇二醒過來了,睜開眼睛臉上還帶着茫然,半晌才發現自己居然在車裡睡了一晚。車廂狹小的空間裡煙霧繚繞,嗆人的氣味一晚上都還沒散去,菸灰缸裡菸屁股如同屍體一般擠堆在一起。蘇二迅速地打開了車門下車,擡頭朝公寓樓上望了一眼,然後埋頭進了公寓樓,一口氣上了四樓,站在陸訥家門口舉手想敲門,卻忽然有些怕見到陸訥平靜而冷漠的臉,舉了半天手,遲遲沒有敲下去,最後頹然地靠在牆上。
一個五十幾歲的大媽提着垃圾從樓道里探出頭來狐疑地看着蘇二。蘇二臉上有點熱,故作鎮定地摸煙,結果發現煙盒早就空了,再擡頭,大媽已經不見了。
蘇二鬆了口氣,又站了一會兒,終於轉過身輕輕敲了敲門。門內沒有動靜,蘇二當陸訥還在生氣不想理他呢,將耳朵貼在門上細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你找小陸啊?”
蘇二迅速轉身,發現是那個提着垃圾去而復返的大媽。
大媽上上下下打量了蘇二一遍,說:“小陸早就上班去啦,我在樓上看着他的車出去的。”
蘇二的表情頓時僵住,茫茫然地走出公寓樓,站在繁忙嘈雜的老街之中,因爲在車裡縮了一夜,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散發着濃重的尼古丁的味道,蘇二覺得自己像一條在太陽底下暴曬了三天的鹹魚,正在腐爛發臭。
太陽出來了,新鮮明媚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有着微微的暖意,蘇二忽然驚醒過來,轉頭最後眯着眼睛望了眼陸訥的公寓,然後一頭鑽進車子。
陸訥的拍攝再次陷入了資金困境。那天一切準備就緒,剛喊了action,燈光就打到另一邊兒去了。陸訥氣得跳腳,“怎麼回事兒呢,燈光往哪兒打呢?”
燈光師一臉無辜,表示沒有收到錢,他不能再白乾活兒。陸訥急得上火,打電話到製片人那兒,製片人大哥直說“沒錢了”。
“那怎麼辦啊,你是製片人,你給弄點兒錢啊?”
“這不正想辦法嗎?要不你自己也出點兒?”
陸訥要吐血,“我要自己有錢我還用得着成天求爺爺告奶奶的嗎?”《笑忘書》票房高達3.8億,不知內情的人以爲陸訥賺得盆滿鉢滿,其實純屬扯淡,拍《笑忘書》那會兒資金情況比現在還艱難,演員、工作人員拿的都是最基本的工資,陸訥又沒有票房分紅,拿的也就點兒導演加編劇的片酬,還是最低的那種。
但沒辦法,又不能衝燈光師發火,人也是靠這個吃飯的,靠這個養活老婆孩子,總不能欠人工資,好在陸訥這回的片酬已經拿到手,大約也有七八十萬萬,答應先拿出五十萬應急,燈光師才重新將燈光打回來。
一天拍攝結束,人人累得跟狗爬一樣,陸訥還不能休息,還得和張弛一塊兒赴飯局,端着笑臉灌投資商的迷魂湯,看能不能再摳點兒錢出來。本來陸訥跟張弛商量好了,陸訥負責忽悠,張弛負責喝酒。結果那j□j的投資商不知是不是瞧陸訥不慣,從頭到尾就盯着陸訥灌。
結束的時候,陸訥走路都是打飄兒的,上出租前,先讓張弛向酒店要了兩個塑料袋。車子開到半途,陸訥就拍着車門表示要下車,還沒等車子靠邊兒,陸訥就抖開一個塑料袋吐了。吐完了,車子也靠邊停了,陸訥自己打開車門,拎着一袋嘔吐物搖搖晃晃地往垃圾桶走去。
剛把東西扔進垃圾桶,胃裡又是一陣洶涌,陸訥迅速抖開另一隻塑料袋,結果除了胃酸,什麼也沒吐出來。
第二天,陸訥自己給自己衝了兩包三九葛花中藥配方顆粒,依舊沒事兒人似的去片場。這天早上拍攝還算順利,中午休息,陸訥也沒搞特殊,跟工作人員一樣吃盒飯。前面一陣**,有人叫,“陸導,陸導——”
陸訥懶懶地擡起頭,就瞧見很少在劇組出現的製片人大哥居然來探班,滿臉喜色,眉飛色舞的,老遠就叫着陸訥。
陸訥的眉頭一皺,已經看見跟製片人一塊兒來的蘇二了。蘇二穿了一件黑色的V領緊身t恤,外面罩着一件深藍色的修身西裝,白色休閒褲,妥帖的線條勾勒着他修長漂亮的腿,雷朋墨鏡加載頭頂,簡潔時尚,帶着說不出的矜傲與尊貴,英俊得邪氣。跟那晚的樣子判若兩人。
製片人先小跑幾步到陸訥面前給他使了個眼色,小聲打招呼,“這位蘇二少,可是錢堆裡的祖宗,他好像對我們的電影挺感興趣的,可千萬籠絡好這位財神爺。”說完,轉頭對蘇二笑道,“我給蘇二少介紹一下,這一位就是我們的導演陸訥陸導,別看陸導年輕……”
製片人還想吹噓一下,蘇二沒給機會,嘴角挑起一點弧度,“不用介紹了,我跟陸導是老朋友了。”
製片人大哥愣了愣,目光狐疑地在蘇二和陸訥之間來回了一次,立刻歡天喜地地說:“這麼巧啊,看來還是我多事兒了,那正好啊,這電影,還是導演最有發言權,蘇二少想知道什麼,讓陸導給你介紹介紹,那我先過去那邊瞧瞧了——”
製片人臨走時對陸訥狠狠使了個眼色。陸訥視而不見,自始至終都沒吭聲,悶頭扒拉飯盒。蘇二等製片人走後,就蹲下了身,瞧了瞧陸訥的盒飯,有點兒沒話找話,“你怎麼就吃這種東西啊?”又看了看陸訥有些卡白的臉色,擔憂地說,“你臉色看起來不好,要不我帶你去喝粥?”
陸訥本來胃口就不好,一聽他說起粥,更覺得糟心,將盒飯蓋子一扣,筷子往盒飯裡一插,刺啦一聲,將泡沫飯盒捅了個對穿,擦擦嘴,站起來,將盒飯扔進了垃圾桶,衝着正蹲在對面吃盒飯的演男二號的演員喊道:“江兆琛,吃完了沒有?吃完了過來,我給你說說戲。”
江兆琛一愣,慢慢地從盒飯裡擡起頭來,是一張溫潤地幾乎沒有棱角的臉,半晌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雖然還沒有吃完,但還是將盒飯蓋子一蓋,站起來朝陸訥走來。
被無視地徹底的蘇二少的臉色頓時難看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