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最後,蘇二與陸訥對視了好久,其實只有短短的十幾秒鐘,但作爲全程旁觀的羅三來說,卻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並且體會到了陰風怒號刀光劍影的氣氛,然後蘇二優雅地從座位上起身,一手插在褲兜裡,意大利手工制皮鞋咔噠咔噠地敲在地板上,具有倨傲的節制感,像歐洲的某個古老家族出來的年輕貴族。他打開門,又轉過半邊身子來,鋒利濃黑的眉毛下,眼睛像黑夜裡的大海,深沉而莫測,他看着陸訥,說:“陸訥,有些話不能說得太滿,咱們走着瞧。”
然後以一種非常裝逼地姿勢出了包廂。陸訥轉過臉看羅三,挑着一邊的嘴角說:“羅三哥,你瞧見了吧,蘇二少唸叨着我呢——”說完,他站起身,兩手插兜,以同樣裝逼的姿勢走出了包廂。
陸訥出去後,在外面轉了一圈兒的李明義回來了,羅三有氣無力地看着他,說:“我想我需要一杯水,以及,一整瓶的胃藥。”
陸訥的電影上映一月,票房突破兩億,這是一個奇蹟。
陸訥選擇了一個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日子回了擔山路街,帶着陸老太去電影院看電影去了。本來他是想叫老太太來看首映的,好歹是他孫子的電影第一次在大熒幕播放,但鑑於陸老太除了坐自行車,坐啥暈啥的體質,就不折騰她老人家了。
陸老太那天特地穿了身前年陸訥一遠方表姐結婚時穿的絲絨外套,一頭微雪的短髮梳得一絲不苟,在鏡子前照了半天(陸訥一直懷疑,他愛臭美的毛病其實遺傳自陸老太),然後叫街口的騎黃包車的阿四給拉鎮上的電影院去了。
雖然陸訥那電影已經臨近下映,不過放映廳裡的上座率依舊挺不錯,電影一個半小時,出來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淺淺的晚霞。陸訥挽着神情略顯茫然的陸老太走出電影院,本來想坐黃包車回去的,老太太跟人砍了半天價,沒談攏,一生氣,就要走回去,堅持說她從前脖子上架着三歲的陸訥到尾浦買鍋,二十幾里路,健步如飛,都不帶喘氣的。
陸訥拗不過老太太,陪着她慢慢地走。走着走着,老太太就回過神來了,盯着陸訥跟研究毛選似的,然後用輕描淡寫地語氣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啥姑娘了?”
陸訥唬了一跳,心裡想着他家老太太果然成精了,面上還若無其事,“說什麼呀,我成天忙得四腳朝天,哪有空想姑娘?”
陸老太不信地扭回頭,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養大的,我能不知道你?打小兒看見人小姑娘白裙子飄飄的,就跟小色狼似的歡快——那電影,就時榆演的那男的,壞起來跟你一模一樣!”
陸訥哀嚎一聲,“你不睡着了嗎?”
陸老太還死不承認,“盡瞎說,我什麼時候睡着了?”停了一會兒,用手肘碰了碰陸訥,臉上帶上笑影兒,小聲地問,“哎,是不是演那個、那個叫楊梅的姑娘,叫什麼來着——我看着挺好,追她丫的!”最後一句,陸老太說得豪氣干雲。
“別逗了好嗎?人有男朋友了,而且人男朋友還是個富二代,特別愛她。”
陸老太顯得有點兒失望。兩人正說着話呢,遠遠地看見他們家院子門口停着一輛車,陸訥一眼就給瞧出是蘇二那輛布加迪,車子旁邊,站着倆人,一個是蘇二,他是天生衣架子,簡簡單單的襯衫也能穿出玉樹臨風的味道,再加上設計師精心設計的領口和袖子,配上熠熠閃光的精緻袖釦,□是條墨綠色的休閒褲,搭配時尚的白色皮帶和白色系帶皮鞋,整個人用一個詞概括就是“悶騷”;另一個人是陳時榆,則是截然不同的韓國美少年的打扮,藍色帶扣襯衫,斜格子的紅色窄領帶,簡潔清爽的黑色毛衫,將他點綴得學院氣息濃厚,看起來,清爽又帥氣。
那會兒,夕陽正緩慢地纏綿地,從擔山路街那一頭,從他們側後方鋪過來,整個場景都染上特別動人的顏色,跟電影鏡頭似的——
陸訥上輩子對這兩人的關係印象深刻,差點兒沒跳起來,次奧,這倆貨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走近了,才發現兩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蘇二將墨鏡架額頭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神情倨傲而漠然,反正就是一副唯我獨尊,你們都低到塵埃裡去的逼樣。陳時榆撇着頭瞧路邊的野花,臉上也沒啥表情。
陸訥面色古怪,“你們怎麼在這兒呀?”
陳時榆擡頭瞧見他,眼裡的冷漠散去,淡淡地說:“我過來看看我奶奶,順便再過來瞧瞧陸奶奶。”偏頭對陸訥旁邊的陸老太,露出特別乖巧的笑,“奶奶,我買了你愛吃的新橋的滷鴨舌,我都好多年沒吃過了,不知道味道還跟原來一不一樣——”
陸老太見着陳時榆特別高興,立刻拋棄了陸訥,拉着陳時榆的手彷彿那纔是她的親孫子,“哎呀,你看看你,看看你,變得這麼出息了,還演電影了,都成明星了——”又說,“你這孩子就是實心呀,還買什麼滷鴨舌呀,奶奶看見你啊,就高興……”說着說着,目光就落到一旁的蘇二身上了,臉上有點兒困惑,“這位是——”
蘇二微微頷首,帶着嚴格教養產生的矜貴和修養,“你好,陸老夫人,我是陸訥的朋友,姓蘇,家中排行第二。”
陸老太活了六十八年,沒被人這麼叫過,跟演電視劇似的,特別不自在,但她聽懂了這位是自己孫子的朋友,雖然心中還存疑慮,但不妨礙她以一個農村婦女特有的淳樸和熱情表示歡迎,“你好你好,來來來,都進來,進來坐!”一邊說,一邊兒就要去拉蘇二的手,手伸到一半兒又縮回去了,意識到蘇二這種人跟他們這種小老百姓不一樣,掛着有些無措的笑,開了門——
陸訥落後一步,一把拉住了正要進門的蘇二,飛給他一個眼刀,“你來幹嘛?”
蘇二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不幹嘛,就無聊了,隨便逛逛,一不小心,就給逛這兒來了,你不介意吧?”說完,露出一個能迅速令女人腎上腺素飛昇的笑,一口白牙基本能直接拍牙膏廣告而不需要後期PS,說完也不等陸訥,一腳跨進門去。
陸訥看着他的背影,怎麼看都覺得蘇二有點不對勁——
陸老太一輩子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物就是鎮上那開着大奔胳膊底下夾着公文包,說話趾高氣揚恨不得將眼睛長在頭頂的徐百萬。徐百萬本名不叫徐百萬,九幾年初的時候下海經商,成了擔山路街遠近聞名的萬元戶,受過政府表彰。曾有過一段時間,陸訥以徐百萬作爲自己的人生目標,當然,這個人生目標在他上小學六年級之後基本就不存在了。
但顯然,蘇二這級別,明顯比徐百萬高了一檔次不止。陸老太雖然是個農村婦女,但風風雨雨裡活了這麼多年,早練就一雙火眼精金,料定這位蘇先生來頭不小,心裡頭就有些惴惴,把人請客廳坐了,倒了茶,留下陸訥陪着客人,自己鑽進廚房,還鬼鬼祟祟地把陳時榆也給拉進去了,“小榆樹,你跟奶奶說,那個蘇先生什麼來頭啊,真是陸訥的朋友?”
陳時榆的目光落到坐在沙發上的兩人,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語氣卻淡淡的,“奶奶你別擔心了,陸訥不是拍電影嗎?拍電影得跟好多人打交道呢,什麼人都有,那就是S城一個特別有錢的少爺,估計在城裡待膩了,才跑這兒來找新鮮感呢。”
陸老太一聽陳時榆這麼說,就給放心了,她一直以來都特別信任陳時榆,同樣話從陸訥嘴裡說出來她能一柺棍子抽過去。陸訥從前老懷疑陳時榆纔是她親孫子——
蘇二坐在陸訥家簡陋的客廳裡,特別優雅地端着老式茶缸,慢悠悠地喝着茶。陸訥皺着眉,一聲不吭地盯着蘇二那張邪逼的臉,覺得胃有點隱隱的抽搐,忽然站起來,一把奪過了他手裡的茶缸,說:“我去給你續點兒水。”
說完轉身就走到飲水機邊兒上,蘇二那杯茶其實基本還是滿的,他要能喝下這幾乎全是茶葉梗的茶,纔怪了——陸訥家沒人喝茶,這僅剩的一點兒茶葉是陸老太煮茶葉蛋剩下的。
陸訥正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接水呢,陳時榆從廚房出來,捱到他身邊,小聲問他:“蘇二少怎麼會過來?”
陸訥給煩的,兩條眉毛扭得跟毛毛蟲似的,又不能告訴陳時榆說蘇二這神經搭錯的對自己存的那點兒不良心思,語氣就有點兒不好,“誰知道他呢,人生空虛了吧。”
“說我什麼呢?”身後傳來蘇二幽幽的聲音,跟吊靴鬼似的,差點沒把陸訥嚇得把手中的茶缸直接砸過去。
“說你蘇二少英明神武,這人生多麼別出心裁,獨樹一格。”
蘇二定定地看了陸訥一會兒,沒吱聲,自己拿了茶缸,又坐回沙發去了。
其實陸訥看出來了,蘇二沒他自己表現得那麼悠然自得,他的架子端得越高,姿態擺得越漂亮,就越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
與之相反的是陳時榆,他從前就常常來陸訥家,陸老太對他比對陸訥好,至少從沒拿鞋底子抽過他。大約是嚐到初次走紅的味道,對未來有了信心,陳時榆的精氣神有了質的變化,至少這一天,從少年時代起就繚繞在他眉間眼中的陰翳抑鬱仿若風吹雲散,就特別自在地從這裡竄到那裡,把陸老太給他的黃瓜咬得嘎嘣嘎嘣響,一會兒蹲在後院兒招貓逗狗的,一會兒又隨口跟陸訥說話,說的都是從前的那些事兒,有趣的,傻逼的,這小子還把陸訥小學時的情書給翻出來了,爲挽救自己那點子形象,陸訥差點兒沒跟他打起來——
蘇二捧着茶缸的手越收越緊,臉上的表情跟殯葬館工作人員似的,
就在這時,陸老太喊吃飯了,瞧着陸訥和陳時榆都自然而然地幫着把菜端出來,擺碗筷。蘇二僵硬地站起來,想接過陸老太手裡的一盤鴉片魚頭。陸老太給唬了一大跳,連忙讓開,嘴裡誠惶誠恐,“蘇先生你坐,你是客人,怎麼能讓客人動手,你坐,坐!”說完自己麻利兒地將菜放桌上,就給轉身進廚房了。
第一次,蘇二被這種當成祖宗供起來的感覺,感到了堵心。
四人落座。陸老太熱情地招呼蘇二,“蘇先生,都是些家常小菜,你不要介意。”蘇二優雅地端着飯碗,正想說些什麼客氣的話,陸老太卻已經將熱情轉向了陳時榆,“來,榆樹,嚐嚐陸奶奶做的菜,好久沒吃了吧?今天得多吃點兒。”
陸訥見怪不怪,自從陸老太知道他跟陳時榆在S城碰上了後,每次跟陸老太打電話,她都要順嘴唸叨陳時榆幾句,再順便將陳時榆那對狼心狗肺的姑叔給批鬥一回,最後總是以嘆一口氣,說一聲,“時榆這孩子不容易”作結束。
說着說着,陸老太又開始唸叨開了,“你說說你這孩子吧,怎麼就這麼犟呢,說走就走了,要是你奶奶還在,一顆心還不得碎了……”陸訥有時候十分招架不住陸老太,因爲有時候,她特別煽情,看個電視連續劇,要這電視劇最後不幸以悲劇結尾,她能幾天精神恍惚,坐後門兒摘菜的人,摘着摘着就給掉下眼淚來,自個兒跟自個兒傷心,而且一旦開始就特別投入,壓根不管周圍的環境。
陸訥正想說點兒什麼,把陸老太那多愁善感的情緒給轉移轉移,忽然感覺到桌下伸過來一隻腳——陸訥一開始還以爲是不小心給碰着了,等到他感覺到對方的鞋尖有意無意地蹭着他的小腿,緩緩地蔓延上來……
陸訥瞬間瞪大眼睛,彷彿一條水蛇從脊背往上溜,冰涼的驚悚,瞧着桌上草木皆兵——陸老太?哈哈,算了。陳時榆?被陸老太給勾起了傷心事兒,正紅着眼圈不說話呢。就只剩蘇二了,端着飯碗,腰板兒挺直,其姿態之優雅高貴讓人以爲他正身處五星級酒店的高級西餐廳,然而陸訥瞧着他那張雲淡風輕的臉怎麼都覺得上面寫了“無恥”這倆字。
陸訥迅速地踢了蘇二一腳,瞪着眼睛,說:“我就是奇了怪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才能養成某些人如此厚顏無恥的風格?”
陸老太和陳時榆忽然聽見陸訥這有些陰陽怪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都擡起頭來,感慨悲傷先收拾收拾,詫異地看着陸訥。陸老太瞟他一眼,“沒睡醒呢,說啥呢?”
蘇二非常淡然的一笑,說:“沒事兒,我就愛聽陸訥說話,總覺得他有些話裡吧,平淡中透着哲理,稀罕!”他面上衣冠楚楚,桌子底下一隻安分的腳又給勾了上來。
陸訥的臉迅速給陰了下去,一腳踹過去,結果用力過猛了,踹到了陳時榆那兒。陳時榆神情古怪地瞧了眼陸訥,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了下,沒吭聲。
陸老太豪氣地揮揮手,“蘇先生你說得太客氣啦,來來,吃菜吃菜,我們家陸訥打小兒就毛手毛腳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話剛說完,就聽見啪一聲,陸訥因爲太專注跟蘇二桌底下的較勁兒,把筷子給碰掉了。下一秒,陸訥的後腦勺就狠狠地捱了陸老太一巴掌,罵道:“多大的人了,吃個飯還掉筷子!”
陸訥疼得哀嚎了一聲,擡眼就看見笑得和藹可親的蘇二,終於明白今天乍然見到蘇二那種渾身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他丫挺的已經直接從衣冠禽獸進化成禽獸了。
作者有話要說:添了一點兒,讓一章完整點。今天不更了,實在太忙了,有點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