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陸訥的電影《笑忘書》剛上映那會兒每天排片率不到百分之十五,一星期之後,隨着電影口碑的不斷上升,超高的上座率,精明的影院老闆迅速將排片率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五,即便後來情人節遇上各種明星陣容的同類型片的衝擊,也沒阻擋《笑忘書》節節攀升的票房。作爲投資人的王胖子笑得整天跟彌勒佛似的。陸訥上次見他,發現他又胖了,目測進陸訥家那扇門,估計得全身塗滿潤滑油才能完成這高難度的動作。

陸訥也忙,忙飯局,忙宣傳,忙失戀,有時候打開電腦,看見鋪天蓋地的《笑忘書》的新聞,走在路上聽人談論着陸說和楊梅的愛情,他都有一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他失去了心愛的姑娘,卻擁有了錦繡的事業。

那天難得沒飯局沒宣傳,陸訥抱着筆電躺牀上看一檔娛樂節目,秦薇穿着一身鑽石藍的背心裙,顯得優雅而恬靜,笑起來的時候,微微低頭,露出一段優美的粉頸,當被問及最感謝的人時,她擡起頭望着鏡頭,認真地說:“想要感謝的人當然有很多,但最感謝的,一定是陸訥導演了,不僅僅是因爲他選擇了我作爲《笑忘書》的女主角,而且,他讓我懂得了一個女人的另一種姿態。當時陸訥導演跟我說戲的時候,就跟我說,楊梅的性格不是張揚的,她不美麗,不性感,但是你無法忽略她,因爲她的低調是有底氣的,是一份漫不經心秀出來的自我和驕傲,我覺得這樣的女人,是最美麗的。”

“聽說楊梅這個角色是有原型的?導演也在片頭題詞說獻給最心愛的姑娘——”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秦薇笑着打太極,作爲一個新人,她雖然表現得還有些拘謹和緊張,但已經漸漸摸着了娛樂圈的遊戲規則,“我覺得這個題詞不一定是特指某個人,以我的理解,這部電影本身可以說是獻給以電影中的陸說爲代表的的男孩子們曾經真心誠意愛過的姑娘,記錄了從前的那段不可能回去的單純美好的歲月,記錄那些長大之後我們都不可能再擁有的如此單純的純粹的歡喜、憂傷。”

正在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陸訥的心跟詐屍似的驟然一跳,他都快被蘇二給弄出精神病來了,磨蹭了半天,才爬起來開門。門外,陳時榆穿着一件灰色的兜帽衫,帽子戴在頭上,手上死死抱着一隻黑色的運動揹包,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好像後面有警車在通緝他似的。

“你幹嘛呢?”

陳時榆閃身進了屋,擡頭朝他詭秘地笑了一下,鳳眼裡蘊含着類似緊張和興奮交錯的情緒,拉着陸訥的手伸進揹包裡面,小聲說:“陸訥,你摸摸。”

陸訥被他弄得緊張兮兮的,提心吊膽地將手伸進去,指尖觸到涼涼的微微粗糙的紙張,不是一張,而是一刀,再摸進去,陸訥瞬間跳了起來,“你去搶銀行啦?”

陳時榆白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啦!”將帽子摘下來,露出頭髮亂亂的腦袋,一屁股坐到陸訥的牀上,踢掉鞋子,將腳放到牀上,然後嘩啦一下,將揹包裡的東西倒在了陸訥的牀——滿眼的,堆得如小山般的,一刀一刀捆得紮紮實實的紅票子,“我把這回的電影片酬全取出來了——”他說話的時候,衝着陸訥一笑,鳳眼亮晶晶的,有特別的神采。

陸訥摸着那些簇新光亮的紅票子,像撫摸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陳時榆抿住脣望着陸訥,挨近陸訥,小聲感嘆地說:“陸訥,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

陸訥用同樣的語氣回答,“我也沒見過。”確實沒見過,先前就看見幾百地劃來劃去,再多的零都不及眼前這一捆捆實打實的現金。

陳時榆噗嗤一聲笑了,眼睛裡像落了滿天的繁星,特別快樂。他挑開扎着現金的橡皮筋,一張一張地數起來。陸訥瞧着他那鑽錢眼裡的樣子,忍不住也笑了,推他一下,“取錢的時候,銀行點鈔機都給點過了吧,還數?”

陳時榆的鳳眼眼角瞥他一眼,“你別吵,我就想數數看。”

那麼多年來,沒見過陳時榆這樣單純的快樂,既不是少年時的孤高清冷,也不是後來的強撐的堅強掩不去眉宇間的陰翳,像個孩子,得了幾塊糖,認認真真地數了一遍又一遍。陸訥想起上輩子他在自己墳前說的話,關於他父親和母親的事,現在想來,陳時榆小時候應該是過過一段好日子的,只是天有不測風雲,年幼的他在這種極致的落差,在周圍人的閒言碎語中長大,纔會養成如今如此要強脆弱又敏感的性格。

陸訥盤腿坐在陳時榆旁邊,也幫着一張一張地數錢——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數錢數到手抽筋”,整整八萬塊錢,數完後,陸訥和陳時榆的胳膊基本廢了,兩人一同倒在牀上,腦袋枕着整捆的鈔票,眼睛望着簡陋的天花板。

陸訥問:“有了錢想幹嘛呢?”

陳時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有點兒不知所措,先換個環境好點兒的地方吧,不過薇薇姐說以我現在的條件可以申請公司宿舍。然後再置辦點兒行頭吧,以後通告可能會多起來——”他沒有告訴陸訥的是,在手真實地摸到紮紮實實的成捆的錢時,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感覺到安全感和幸福感,第一次覺得,他的人生在一點一點地導向好的地方,而這一些,都是陸訥帶來的。

陳時榆靜靜地微笑着,說:“以後,有了錢,不存銀行,就堆牀底下,碼城牆一樣碼整齊,我每天睡在無數鈔票上,踏實。”

陸訥說:“銀行會倒閉,人民幣會貶值,還是換黃金吧,黃金是硬通貨,什麼時候都值錢。”這套理論還是他家老太太教他的,老太太對歐元美元沒好感,對股票、期貨啥都不信任,就信金子。她寧式牀底下的官皮箱壓着不知是哪個年頭傳下來的二十根金條,每天睡在二十根金條上,心裡就特別踏實,他爺爺,他爸爸,他媽媽仙逝都沒把她弄垮,每餐飯照樣能吃一碗半,砍起價來殺氣騰騰宛若年輕時候的鄭佩佩,老闆遠遠看見她過來就頭冒虛汗急着掛出打烊的牌子。

陳時榆點頭,“那就換黃金吧。”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了,陳時榆轉過頭,側着臉看陸訥,問:“陸訥,你以後幹啥呢,會一直做導演嗎?”

“說不好,心裡有想拍的東西就拍唄,等到拍煩了,厭了,就改行,寫回憶錄——”

陳時榆正呵呵笑呢,陸訥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羅三,羅三那兒聲音有點兒着急,“哎,小陸,哪兒呢?”

“家裡呢。”

“那什麼,我們在晶粹軒吃飯,漾兒給喝醉了,你過來一趟唄。”

陸訥蹙起眉,有點不樂意,“他喝醉了我去有什麼用啊,你給他找瓶醋灌下去,保管十分鐘就醒來。”

“小陸你三哥對你可一向不錯,你不能這麼陷害我,我要真這麼幹了,漾兒明天能殺了我!”電話那頭忽然傳來桃花眼暴躁的一聲吼,“你跟他廢什麼話呀,叫他趕緊過來!漾兒都多少年沒發過酒瘋了,跟他說,他要還有點良心,就他媽過來。今天不過來,以後就別在S城混了——”

羅三的聲音頓時有些憂愁,“唉,小陸啊,你三哥也不想爲難你,但你真沒看到漾兒什麼樣兒啊,你說說,你說說,堂堂蘇家二少,什麼時候爲了一個人醉成這樣啊?小陸啊,聽三哥的,過來一趟,你就當哄哄酒鬼,有什麼誤會,也給說開了——”

陸訥想他能跟蘇二有什麼誤會呀,但有些話又跟羅三說不清楚,只好不情不願地點頭,“那行,我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就對上了陳時榆的眼睛,他的鳳眼裡沒有了剛剛的笑意。陸訥下牀找外套找襪子,一邊說:“我得出去一趟,蘇二那孫子喝高了,你要回去了就小心點兒,別給搶劫了——”想想又不放心,回頭跟陳時榆說,“還是太危險了,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陳時榆沒回答,抿着脣看着陸訥,幽幽地問道:“陸訥,你跟蘇二少什麼關係啊?”

陸訥的襪子套到一半,轉過頭來面露詫異。

這天,有個蘇二他們從前一塊兒玩得比較要好的哥們終於刑滿釋放,被他家裡人恩准回國,晚上李明義就給叫了一大幫子人在晶粹軒吃飯。跟往常的飯局也沒啥不同,唯一有點兒區別的就是那晚上蘇二忽然變得跟誰都特別肝膽相照,玩命兒地喝酒,等到飯局散了,一幫斯文敗類跑夜店繼續狂歡去了,喝高了的蘇二少耍起酒瘋來,待包廂裡不肯走了,非要羅三把他老婆給找來,他有話要說。

羅三嗤笑,“別鬧了,啊,你老婆還在你丈母孃那裡歇着呢。”

蘇二就大馬金刀地坐位子上,直着脖子嚷,“你把他給我找來,我有話跟他說!”

羅三知道跟喝醉酒的人說不清楚,直接架着他的胳膊哄着他站起來,誰知道蘇二把羅三推開了,喝醉酒的人勁兒還特大,把羅三給推了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反正中了邪似的反反覆覆來來去去就那麼一句話,誰都不理。

李明義一言不發地坐旁邊兒看着他,最後對羅三說:“你給陸訥打個電話,叫他過來!”

羅三先還不明就裡,“找他來幹嘛?能有什麼用?”話說完,腦中忽然電光一閃,不可思議地盯着喃喃自語的蘇二,又看眼裝深沉裝先哲的李明義,從發小的默默無言的眼神中,羅三得出了自己的答案,然後站到一邊兒心情複雜地給陸訥打電話。

沒多久,陸訥就到了,進門後先掃了眼面無表情的桃花眼和一臉不好意思的羅三,最後定格到喝高了的蘇二身上。

羅三見陸訥特別親熱特別客氣,就顯得特別心虛。倒是蘇二一見着陸訥就來精神了,唿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殷殷地瞧着,“陸訥,你來了啊——”就跟幼稚園小朋友終於等到姍姍來遲的家長似的,那委屈,那欣喜,那埋怨——

羅三趕緊讓開了蘇二旁邊的位子,陸訥特別淡定地過去坐了。蘇二一見陸訥坐他旁邊,特別高興,跟得了欣快症似的,拉着陸訥的手,大着舌頭,噴着酒氣,又說了一遍,“陸訥,你來了啊——”說完就露出傻強似的笑,將陸訥的胳膊抱懷裡了。

陸訥皺着眉抽了半天沒抽出來,就不管他了,見桌上還有半瓶喝剩的紅酒,就拿起來。羅三見狀,連忙給找了個乾淨的杯子放他面前,自己在陸訥另一邊兒坐下。

陸訥眼皮也沒擡,仰頭就咕嘟咕嘟就把一杯紅酒給灌下肚去了。

羅三不知怎麼的有點兒心驚肉跳的感覺,挨着陸訥坐了,小心翼翼道,“唉,小陸啊,你別怪三哥這大晚上的還把你叫出來,實在是漾兒想見你,嘴裡一直唸叨着你呢。你不知道,從他十歲第一回喝酒睡了兩天差點兒送醫院後,三哥還從沒見他醉成這樣,他是真難過呢,小陸啊,這都是爲你啊——”

說話間,蘇二抱着陸訥胳膊的手已經變成摟着他的腰了,臉頰蹭着陸訥的肩膀,喃喃地說:“陸訥,我想跟你說說話,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你,真的,好多話……”

李明義實在看不下去了,轉頭走包廂外面去了。

陸訥臉色不變,拿起酒瓶又給嘩啦啦地倒滿了一杯,又是仰脖子一口乾了,然後緩緩地將空了的酒杯放倒桌上,扭頭看着羅三——

羅三就看見陸訥的一張臉慢慢地,慢慢地,垮下來了,已經被酒精染紅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蒙上一層水霧,一手搭上自己的肩膀,一張嘴,全是濃重的酒氣,“三哥,羅三哥,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蘇二他是個渣,我不知道他渣到連根正苗紅的五好青年都不放過呀——”

羅三目瞪口呆,瞧着已經一臉醉相語氣特別掏心掏肺的陸訥,說不出話來。

陸訥祥林嫂似的不斷地拍着羅三的肩,反覆唸叨,“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

摟着陸訥的腰的蘇二身子變得僵硬,慢慢地直起身來,陰沉着臉盯着陸訥,目光如有實質,像兩把鋒利的匕首,臉上沒有半點兒醉意。

而這一天最令羅三崩潰的事情就發生在下一秒,以爲醉得不清的陸訥也慢慢地直起身,回過身與蘇二對視,嘴角挑着一抹冷笑,其表達意思是:喲,怎麼不繼續裝下去了?讓我相信你蘇二少能爲情買醉,難度太大了,今生無可能。